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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太太说:“这么复杂,我可记不住!我就纳闷,钦天监那些西洋人,怎么就能算出来什么时候有日月食呢?”安老爷说:“不只是西洋人,古人也能算出来。只要掌握了其中的规律,就算预测一千年后的节气和日月食,也能轻易做到。”说着,他又要讲解节气变化、岁差、闰月等知识。舅太太没想到自己随便问了一句,引出姑老爷这么多学问,听得直想笑,连忙说:“我不听这些了。我就问姑老爷,咱们拜月时,月光马儿旁边为什么要供一对鸡冠花,还要放两枝藕呢?”这个问题安老爷还真没研究过,一时答不上来。舅太太说:“姑老爷也有不知道的吧!我告诉你,那对鸡冠花,代表月亮旁边的娑罗树;两枝白藕,是兔儿爷的剔牙杖。”
正巧这时安老爷吃了颗嘎嘎枣,枣皮卡在牙缝里,正拿着牙签使劲儿剔,怎么也剔不出来,这场景惹得安太太和儿媳们哈哈大笑。舅太太还追着问:“姑老爷知道这说法出自哪本书吗?”问得安老爷有些尴尬,只好笑着说:“这就是孔子说的‘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啊!”
大家聊到快二更才散席。金、玉姐妹俩坚持要请舅太太和张太太到东院等着看月食,舅太太说:“不早了,大家都歇歇吧,明天还得早点起来接少爷呢。”众人散去后,姐妹俩也回了房间。
等到月亮重新变圆,她们又手挽手倚在门边赏月,只见月光皎洁明亮,圆满无瑕,不一会儿,还层层显现出五彩的月华。两人赏了许久的月,才去休息,满心期待着明天迎接公子归来,再补上一个团圆的中秋。
正所谓:未向风云占聚会,先看人月庆双圆。至于安公子接下来出场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安公子占桂苑先声
咱们暂且放下金、玉姐妹在家如何准备迎接安公子出场的事儿,回过头来接着说安公子的经历。安公子顺利完成第二场考试,紧接着迎来第三场。此时正值中秋佳节,家里送来了月饼、果品等过节食物,让他带进考场享用;安老爷还另外准备了酒菜,送给一同陪考的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这些琐碎之事,就不详细说了。
到了第三场考试,考场的规矩也渐渐宽松起来。当时的科举制度还比较宽松,按照惯例,中秋之夜会打开号门,让考生们出号舍赏月。那晚,安公子早已完成答卷,和他有些世交关系的梅问羹、托诚村等人也都写完了文章,大家都打算第二天第一批出场。此外,莫声老壬的儿子带着两个人来找安公子,一个是管曰枌的同乡鲍同声,字应珂,和莫公子是表兄弟;另一个是旗人惠来,号远山,也是莫声澜坛隼吹男悴拧d公子之前向他们提起安公子的才学和风度,两人听了很感兴趣,就想和安公子见见面。于是,莫公子顺路拉上梅公子和托二爷,一起找到了安公子的号舍。
那时,号舍里大部分考生都出去游玩了,四周十分安静。这群年轻才俊一见面,立刻觉得志同道合,相谈甚欢。大家坐下后,纷纷表达对彼此的倾慕之情,随后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最开始,他们互相背诵头场考试的文章,你夸赞我几句,我谦逊回应一番。梅公子突然说道:“大家现在先别忙着互相夸赞,等出了考场,我带你们去个地方长长见识,到时候就知道谁能中举,谁不能中举了。”鲍应珂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琉璃厂观音阁新来的那个看相先生吧?”梅公子摇摇头说:“不是他。再说,科举功名哪是那些走江湖看相的人能算出来的?”莫公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府上设的吕祖坛特别灵验,一定是去扶乩问卦吧?”梅公子又否定道:“我家的吕祖坛不预测吉凶。我要说的这个地方,比纯阳祖师的指示还准。”
安公子笑着说:“别信他瞎扯!这位兄弟人品、才学都不错,就是太爱开玩笑,他说十句话,能信的也就三句。”梅公子不服气:“不信就算了。等出了考场,我们约个日子一起去,你可别忍不住,派人偷偷去打探。”莫、鲍、惠三个人连忙问:“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梅公子爽快地说:“大家都是有科举缘分的人,有什么不可以!”托二爷迫不及待地说:“既然这样,咱们十六号出场,十七号就去!”梅公子却泼冷水:“你也太着急了!一考完,谁不想先歇歇脚、拜访下亲友?哪有那么快!”
安公子也被梅公子说得心里痒痒,便说:“那你定个日子吧。”梅公子低下头,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嘴里还念叨着:“这天不行,那天也不好。”突然,他抬起头对大家说:“要不,咱们就定在放榜那天吧!”众人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安公子调侃道:“我就说他是在说梦话吧!”梅公子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可不是梦话,你们才在说梦话呢!科举这事儿,除了那些不会写文章,或者写得不成样子的人,其他人都有中举的可能。不过,光靠文章好还不够,还得有福分、命运和德行加持。就算文章、福运、德行都具备了,也还要看机缘时机。难道不等放榜,咱们在这儿互相夸赞一番,就算中举了?”莫公子赞同道:“这话在理。就说今年头场考试,出了好多乱子。除了那个自杀的,还有亲兄弟俩一起发疯的,这可真是报应。另外还有个人,说起来更吓人,这人还是八股文的行家呢。他头场考试,诗文都誊抄工整、补好了草稿,结果突然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笔画深透纸背,你说奇不奇怪!”
托二爷也跟着说:“还有不少人被贴了紫榜呢。那张紫榜我看见了,有的人在诗文后面写自己做过的亏心事,有的人在卷面上画女人的双脚,就连咱们之前见过的那个绷僧额,也在紫榜上面。”安公子好奇地问:“绷僧额名下是怎么写的?”托二爷无奈地说:“那一行看不清楚,估计是他自己抹掉了。”
梅公子接着说:“我早就料到他会被贴榜。他在官号考试,一进去就要拆粪坑的后墙,号军好不容易拦住他。接着,他又叫号军打浆糊,自己拿着锯,把号板锯下一块,在号门上安了半截像皮影戏窗户似的东西,糊上纸,然后钻进去,一个人在里面喊‘掰他得’。”莫公子一头雾水:“‘掰他得’是什么意思?”鲍应珂也摸不着头脑:“他们说的像是满语,咕噜咕噜的,听不懂。”托二爷年轻气盛,解释道:“这是坛庙大祭祀时,赞礼官喊‘执事者各司其事’开头的三个字,祭祀文庙的时候也会用到。你以后要是中了科举,升到祭酒、司业这些官职,可得懂这些。”梅公子打趣道:“不然等你当了清书翰林,也得懂。”
安公子觉得大家只是闲聊,没必要这么较真,便催促梅公子:“你快说说你说的那个地方吧,光聊这些,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被贴榜呢?”梅公子继续说道:“第二天,我正在写卷子,刚写了前八行,他从我面前经过,看了一眼就说:‘你的文章怎么从这边写起呀?’我吓了一跳,忙问:‘那依你该从哪边写?’他说:‘你看我的就知道了。’说完,把他的卷子拿给我看,三道文题和诗题都连着写在补草稿的地方,文章却从卷子末尾一行行往前倒着写。我就说:‘恐怕不是这么个写法吧?’他却坚持说没错,还说他父亲考翻译的时候就是这么练习的。我都不敢再往下说了。”
安公子和托二爷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安公子感慨道:“那个绷公子是因为不懂规矩、不虚心,才违规被贴榜,也就罢了。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人要是心里有鬼,不来参加考试,也还有别的路可走,何苦拿自己的前程冒险?就算侥幸逃过,还要自己把见不得人的事抖出来,被众人指责,这是图什么呢?”梅公子叹气道:“这你就不懂了。他要是真知道‘问心有愧’,就不会做这些事了。既然做了,还落得这样的下场,大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问心有愧’。”莫公子称赞道:“你这几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比文章还精彩!”安公子摆摆手:“先不管这些了,我在家闷了大半年,这次考完,大家一定要聚一聚。”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正商量着怎么聚,就听见至公堂月台上有人大喊:“下场的老爷们归号,快收卷了!”大家这才匆匆告辞,各自回号舍,其他考生也纷纷返回。
当天,安公子交完卷出场,早有人在外面接应。他回到住处休息了一会儿,吃过饭。因为程师爷要出城看望一同考试的同乡,张老又坚持要等华忠、随缘儿把行李收拾好再走,安公子便带着戴勤、叶通先回庄园。
另一边,安太太从早饭后就开始盼着儿子回家,舅太太和张太太也在上屋等着,她们念叨着:“头两场他都出来得早,这场应该也快了吧。”正说着,茶房老尤跟前一个七八岁叫麻花儿的孩子跑进来,对华嬷嬷说:“华奶奶,大爷回来了!”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公子到家的动静。安太太连忙对两个儿媳说:“你们俩出去迎迎,这是礼数。”金、玉姐妹俩急忙往外走,长姐儿也赶紧跟上:“奶奶别急,台阶高,我扶着您。”说着,三人一起迎到院子里。此时,公子已经进了二门,姐妹俩迎上去,只问了句:“回来了?”公子一心想着见父母,来不及回答,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急忙往台阶上走。这一匆忙,连长姐儿想给他请安都没顾上。公子进了屋子,先拜见父母,又和舅母、岳母见礼。安太太虽然和儿子才分别十天,却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还是先让老爷开口。只听安老爷说道:“回来了,三场考得都还平稳,不错。”公子连忙答应。老爷接着说:“你头场的稿子我看过了,写得还不错。二场对你来说比较轻松,你本来就是专攻《礼记》的,五个题目都不难。”接着又问:“三场考得怎么样?”公子赶紧从怀里掏出草稿递给父亲。
老爷看稿子的时候,安太太、舅太太和张太太你一言我一语,问个不停。安太太恨不得把儿子这几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得好不好都问个遍。公子耐心地一一回答,还苦笑着说:“其他都还能凑合,就是水不能喝,也没地方上厕所。”安太太着急地问:“那可怎么办?”张亲家太太也问:“考场里连个粪缸都没有吗?”公子解释道:“不是没有。第一场考试到第三天就够呛了,等到第三场的第三天,号舍前半段都臭气熏天。没办法,我一直憋到考完出场才敢活动。”安太太听了,心疼地“啧啧”两声,皱着眉头说:“没想到这么辛苦!”安老爷却严肃地说:“那带兵打仗呢?整天睡不好、吃不好,又该怎么办?”舅太太不服气:“姑老爷,不是我抬杠,难道出兵打仗连上个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安老爷无奈地说:“不读书的人,真是讲不明白道理。”接着又问公子在考场里看了哪些文章,公子认真地一一作答。
安老爷点点头,说道:“你的头场文章,几个相熟的朋友肯定也想看,找个空儿抄出来,这文章拿出去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安太太一心记挂着儿子在考场没好水喝,转头就问身边的丫头们:“你们怎么就不知道给大爷倒碗茶?”说着,便喊:“长姐儿。”
您瞧,这位老太太,真是把“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有这么一位疼儿子的慈母,就有个懂得揣摩主人心意的丫鬟。
安太太刚喊了声“长姐儿”,就听见长姐儿在外间脆生生地应了声“嗻”,接着说:“奴才倒好了!”只见她一只手高高举着一碗普洱茶,这茶汤熬得浓稠透亮,温度不冷不热,喝起来正适口。
说来也奇怪,她怎么就知道这茶合公子的口味?其中缘由实在不好解释。长姐儿举着茶走进门,又用小毛巾仔细擦了擦碗边,走到安公子跟前,双手端着茶盘的边缘,特意把胳膊往两边撑开,这才递过去。这么做,是怕公子伸手接茶时不小心碰到手,这大概也是安太太平日里定下的规矩。公子接过茶,长姐儿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补上刚才没行的请安礼。公子谨记“父母之所爱亦爱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远远地弯着腰,虚虚地伸手示意:“起来,起来。”这才回过头去喝茶。长姐儿在一旁等公子喝完,接过茶碗,这才退了出去。这一番举动,尽显当年世家子弟、家生丫鬟的排场,如今可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至于现在是什么样,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回来。安公子这才有空把程师爷和岳父没一起回来的原因向父母说明,又关心了父亲的日常起居,陪着舅母、岳母说了会儿话。安老爷说:“这几天考试也累着了,去歇着吧。”公子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金、玉姐妹俩正在给婆婆、舅母装烟,张亲家太太习惯自己动手,揉了一袋烟,让丫头拿着香盘来点烟。安太太接过烟,对两个儿媳说:“你们也跟着去照顾照顾。”姐妹俩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着答应。安太太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告诉你们,嫁为人妇,夫妻之间的礼数可不能错,错了要被人笑话的。”两人才应着去了。等回到自己房间,小夫妻三人自然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这里就不细说了。
没过多久,张亲家老爷也回来了,安老爷和安太太迎上去,感谢他这几天的辛苦。张亲家老爷坐了一会儿,就去女儿房间了。安老爷想着他也该回家休息,便说:“改日再摆酒好好感谢您。”随后带着公子亲自过去道谢。张太太也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这天,舅太太为接安公子回家设了宴席,一家人就趁着这个机会补过中秋节。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安公子也出门拜访了两天亲友。
离放榜还有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对所有参加考试的人来说,既好过又不好过。好过是因为苦读多年,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可以清闲几天;不好过是因为出了考场,看谁都像是能中举的样子,唯独怀疑自己不行;回家再反复琢磨自己的文章,觉得也不至于落榜,可看了别人的文章,又觉得自己这处不如人家精彩,那句不如人家精妙。心里一会儿觉得希望满满,一会儿又觉得希望破灭,清闲得反而烦躁不安。安公子本就是个好强的人,心里又比别人多了几分担忧,只觉得这半个月无比漫长,每挨一刻都像过了一整个夏天。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重阳节也快到了。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再来说说贡院里衡鉴堂的三位主考。八月初六,三位主考在午门听候宣旨,被钦点为考官后,一面吩咐家人按惯例封门回避,一面立刻从午门进入贡院。十八房同考官和内帘各官也随后进入,开始封闭隔离。
紧接着,顺天府尹送来了钦命考题。三位主考拆开密封,十八位房官一起上堂,行礼参见,然后请示主考:这一科倾向录取什么风格的文章,好照着标准选拔。大主考方老先生率先开口:“如今朝廷正在整顿文风,自然要选拔文风清真雅正的真才实学之人。要是只靠卖弄才气,堆砌些陈词滥调,可不能滥竽充数。”另一位方公也附和道:“说得太对了。近年来的文章过于华丽浮夸,我们既然奉命来此,要是不趁机好好整顿一番,那怎么行?大家就按这个标准来。”那位旗人主考也跟着随声附和。
众房考官都知道两位方考官向来偏好枯涩艰深的文章风格,所以才会这么说。但文章好坏自有公论,正所谓“羽檄飞书用杖皋,高文典册用相如”,怎么能拿自己的喜好去限制天下学子的才情呢?大家心里都不认同,可一时也不好直接反驳,只能先答应下来,打算还是按照文章实际水平选拔人才。没想到,第十二房的同考官娄养正,号蒙斋,是陕西拔贡出身,后来升任刑部主事,他是唐朝宰相娄师德的后人。年轻时通过选拔后,他就觉得祖上“唾面自干”的处世之道太没骨气,所以踏入仕途后,就立志在乡里要坚守原则,在朝廷要刚正不阿。时间久了,反倒成了个固执又矫情的人,整天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三句话不合就吹胡子瞪眼。所以平常人都不愿招惹他。偏偏他是靠模仿两位方考官的文章才中举的,听了方老先生的一番话,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滔滔不绝地夸赞、支持了一番。其他人也懒得反驳,各自默默退下。就这么一番讨论,别人还没什么,安公子的功名,却真如安老爷之前担心的那样,变得悬而未决了。
谁能想到,世事就是充满意外和巧合。安公子的试卷进入内帘后,偏偏没分到其他十七房考官手里,正好落到了娄养正手中。那天,娄养正吃过晚饭,酒足饭饱,有些微醺,跟班也去忙自己的事了。他点上灯,泡了壶茶,一个人安静地批阅起试卷来。娄养正本就是个要求严苛的人,批阅试卷时更是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接连看了几本,都觉得不够出色,只点了几个蓝点,就丢到一边。接着又拿起一本,看到上面写着“成字六号”,是本旗的试卷。文章写得华丽大气,文采斐然,就像玉磬声声清脆,金铃个个圆润。虽然不符合他的喜好,但文章好坏自有公论,他看了也忍不住爱不释手,只是没加圈点,随手写了个批语。正想贴上荐条,加上圈点,推荐给主考,突然转念一想:“不行。一来大主考之前已经交代过选拔标准,二来这还是本旗的试卷,谁知道是哪个豪门大族的子弟?要是推荐上去,两位老先生还以为我想收这个阔气的门生,那我的清誉可就毁了。”于是,他把批语揭下来,就着灯烧掉了,在试卷上随意点了几个蓝点,也扔到了一边,又拿起另一本接着看。
正看着,忽然听见窗外一阵风刮过,窗棂纸被吹得簌簌作响,灯光也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娄养正不禁打了个寒颤,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困意袭来,实在撑不住,就趴在面前的试卷上睡着了。刚合上眼,恍恍惚惚间,看见门帘一动,走进来一位清瘦的老者。这老者童颜鹤发,气质超凡脱俗,手里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拐杖,进门就向他深深一鞠躬。娄养正在梦中见这人来得蹊跷,也不回礼,劈头就问:“你是谁?无故跑到这封闭的考场来干什么?”只见老者语气和蔼地答道:“正是,我‘何’人也。”接着用拐杖指了指刚才被丢到一边的“成字六号”试卷,说道:“我特意为这张卷子而来,告诉你,这个人该中举。”娄养正一听,以为是来说情的,立刻沉下脸,说道:“我问你是谁,你怎么还自称‘何人’?我是奉命来这里评阅文章的,不是来品评人的。就算这人该中举,评判大权在我,我不录取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要你来多管闲事!”又听老者说:“大人,别这么固执。‘士先器识’,要是人品不行,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何况这人的名字早已写在天榜上,你不录取他,又怎么违抗天命?”娄养正哪里肯信,大声说道:“少说废话!我娄某向来不讲情面,不受人请托,这谁不知道?难道就你没听说过?”老者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人如此不明事理、不近人情,看来这事还得费一番周折!”
娄养正听老者这么评价自己,腾地一下就想站起来冲过去理论。可刚一起身,就摔了一跤,等爬起来,眼前的老者早已不见了踪影,自己还是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再看看灯,灯芯已经烧了一寸多长,结了两个像鬼眼一样的灯花,在那里晃晃悠悠。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场梦。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梦,看来我这一身浩然正气,连鬼都能吓跑。别管他了,还是干正事吧!”说着,剪了剪灯花,准备继续批阅手头的试卷。可低头一看,怪事来了!刚才那本试卷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了一边,眼前这本,竟然还是“成字六号”那卷。
娄养正正诧异间,窗外又刮起一阵风。这一回,可不像是做梦了!只听风声呼啸而过,房门上的帘子先是被吹得鼓了进来,又猛地甩了出去,高高扬起。帘子这么一掀,门外清清楚楚走进来一位头戴金冠、身穿红袍的长官。娄养正见这位长官装束不凡,先前那股“浩然之气”顿时没了踪影,慌忙站起身退到一旁,战战兢兢地问道:“尊神从何处来?有何指教?”只听那神说道:“你既知道我为何而来,怎还不明白我的来意?我也是为‘成字六号’这人该中举一事而来。”
您瞧瞧这娄养正,糊涂不糊涂!他见神道似乎也是来说情的,哪怕对方是神,竟也敢耍起他那牛脾气。他压根没想过“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的道理;固然徇私枉法是国法不容,但“安老怀少”也是圣人倡导的大同之道。一味沽名钓誉,就背离了爱惜名声的初衷;刻意行事,必定难以成事;无端承受怨恨,最终只会招来更多怨恨;若不通人情,必然走向悖逆人情的境地。世上就有娄养正这样固执矫情的人,一件事若无人在旁劝说,他或许还愿意从中斡旋、与人合作;无人在旁夸赞,他反倒愿意栽培扶持。可只要有人提上一句,他便认定是在托人情,这事、这人就算完了。要是让这等人参与治国理政,只怕要大大损耗天下元气!
闲话不多说。且说娄养正见神道也是为那本卷子而来,立刻瞪圆双眼,大声说道:“这事与神道有何相干?为何要来干涉!常说‘聪明正直之为神’,要说神聪明,我娄某没看出来;要说神正直,我娄某自问也不偏邪。便是神道……”话还没说完,只听神道大喝一声:“住口!”他原本大概想说“便是神道来说这个人情,我也不答应”,谁知神道也不是好惹的,不容他继续说下去,当头一喝:“狂徒!你读圣贤书,手握选拔人才的权力,虽说平日性情过于刚直,但心术还算端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以天人感应的道理来教导你。你怎么读了书,非但没修养性情,反而变得如此冥顽不灵!真是不知好歹!”说完,神色严厉,双眼炯炯有神,目光直直地射向娄养正。娄养正吓得冷汗直冒,浑身颤抖着说:“尊神宽恕我愚昧无知,给我留点面子,我这就把这本卷子推荐上去,弥补过错,可好?”说着,便连连磕头不止。神道这才脸色稍缓,说道:“既然知道悔改,就不再深究了。”娄养正以为神道说完就要离开,没想到神道非但没往外走,反而朝屋里走去。他爬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梦中的那位老者不知何时已经进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又见神道走到老者跟前,弯腰躬身,不知说了些什么。老者干笑一声,说道:“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顺水人情,还得你们这些当官的来说才行!”说完,拄着拐杖站起身,神道跟在身后,还搀扶着他,一同出门而去。紧接着,外间的门被风吹得开关乱响,娄养正吓得浑身瘫软,半天动弹不得。过了许久,见没了动静,他才壮着胆子扒开帘子向外张望,门依旧好好地虚掩着,他的跟班像死狗一样睡倒在板凳上。
娄养正定了定神,叫醒跟班,重新点亮灯,拿起安公子的卷子,仔细地加上圈点,重新写了批语,又附上荐条。听了听,更楼上的钟鼓还没到三更。打听到堂上主考正在阅卷,他便整理好衣冠,拿着卷子去推荐。主考接过卷子,没看文章,先见是汉军旗的卷子,便说:“这卷子不用看了,汉军旗的录取名额已经满了。”娄养正见主考不录取这卷,哪里肯罢休?再三据理力争,不肯退下堂去。三位主考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大主考方公只好说:“既然这样,这本就当作备卷吧。”说着,提起笔在卷面上写了“备中”两个字。
您知道“备卷”是什么意思吗?我一开始也不懂,后来听那些科举出身的人讲,原来每逢科举考试,除了既定的录取名额,都会多取几本备卷。一来是防止已录取的卷子在发榜前,突然发现有不合规矩、不能录取的地方,就从备卷中挑选一本补上;二来是让读书人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科举不会遗漏人才,以此鼓励大家;三来也是给各位房官多一些“栽培门生”的机会。前人对备卷有个比喻,特别有意思。他们把房官推荐卷子比作“结胎”,主考录取比作“生男孩”,中了副榜比作“生女孩”,而被留作备卷最后却没中,就好比“流产”。同样是落第,被列为备卷的考生还得备好名帖、带着礼物去拜见荐卷老师,这就像怀了孕,没高兴几天孩子没了,还得像产妇一样卧床休息,喝小米粥、吃鸡蛋,滋味不好受。要是有考生不肯去拜见老师,大家就会说他忘恩负义。可仔细想想,房官的能力也就到这份上了,这就好比夫妻生孩子,丈夫的作用也有限。您说,这比喻虽然有些刻薄,但不是亲身经历过科举酸甜苦辣的人,还真说不出来。这么一来,安公子就像个“半产婴儿”了!可怜他全家人还日夜盼着他能金榜题名!这正应了那句俗语“世间没个早知道”。
闲话少叙。这一年放榜定在九月初十。前两天,内外帘的主考、监临隔着帘子商量,因为今年参加考试的考生比往年多,录取名额自然也多,填榜的时间就得比往年宽裕些才能来得及。所以,九月初九辰时,贡院头门就封了,内外帘也解除了隔离。至公堂正中间预先摆好了三位主考的办公桌,左右两边是两位监临的桌子,东西两侧面对面排列着内外监试和十八房考官的座位,还另外设了一张桌子,用来拆封后标记中签、填写榜单。堂中摆着一张一丈多长的填榜长桌,大堂两旁堆放着无数装着试卷的箱子。负责的书吏各就各位,还有委员、房吏、差役以及跟班等人,挤了满满一堂,就连堂下的台阶上也站满了人,等着看热闹。贡院门外早就聚集了一群报喜的人,这些人早就花重金买通了里面的书吏,填榜时每拆出一个名字,消息就立刻传出来。他们得到消息后,立刻飞奔去报喜,为的是让考生家里提前一天知道喜讯,好多拿些赏钱。
没过多久,一切准备就绪,鼓声响起,官员们升堂。主考离开衡鉴堂,来到至公堂与监临见面。各官员相互作揖参拜完毕,内帘监试带着内帘的办事官吏,把录取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前五名的卷子放在中间,又把第六名及以后的卷子一捆捆依次摆放整齐,最后把备卷单独放在一旁。按照惯例,填榜先从第六名开始,全榜填完后,再倒过来填前五名。这个规矩,在《儿女英雄传》里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
只见大主考坐下后,把前五名的卷子挪到一边,伸手拿起中卷里第六名的卷子,对照考号找出墨卷,拆开密封。拆开一看,卷面上的名字叫马代功,是汉军正白旗人。原来,马代功的父亲曾任南监掣,他自己也捐了个候选同知。此人有点小聪明,但没什么真才实学。论才情,填词作诗、吹拉弹唱他都会,是个十足的轻薄浪荡子弟。他正是汉监临大人未发迹前,来京教书时最得意的阔学生。如今见第一个录取的是自己的学生,汉监临大人乐得捋着胡须大叫:“易之中了!这是我的学生,聪明绝顶!他家可是大族。他表字易之,别号篑山。他不仅是旗人中的第一才子,更是北京首屈一指的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收了这个门生,才叫‘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堪称双绝。不信,等他来拜见时,把他刻的诗集拿来看看,简直是杜甫、李白重生,更不用说初唐四杰了。”
巧的是,这卷正是娄养正推荐、大主考方公录取的,听了这话,方公也十分得意,说道:“这就是‘文有定评’!看来我这双老眼还没昏花。”说着,汉监临大人就捧着卷子,吟诵起马代功那首排律的诗句。就在这时,那边负责标记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把墨研好,笔蘸饱,只等核对完朱卷和墨卷,就开始标写中签。没想到,汉监临大人看着卷子,突然大喊起来:“慢着!慢着!怎么回事?他这首诗没押官韵啊!”
方老先生听闻马代功的诗没押官韵,也倍感惊讶,说道:“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说不定是誊录的人抄错了,对读的官员也没检查出来,也未可知。”他急忙取来墨卷,亲自仔细核对,可不就是没押官韵!方老先生愣了好一会儿,望向众人问道:“这可怎么办?偏偏还是开榜第一个!不仅不能随便放过,也不好通融。现在要是把后面的名次都往上推,卷面上的名次都得改动,更不成体统了。要不,咱们从备卷里随机选一卷补上?大家觉得如何?”众人纷纷称好。
大主考打开那叠备卷,挑出几本考号相符的放在一起,怀着为国选拔贤才的赤诚之心,郑重其事地默默祷告一番。他先用右手把挑出的卷子抖散,左手还不放心,又翻弄了几下,随后从中摸出一本,正是娄养正竭力推荐的“成字六号”卷子。众人赶紧核对考号,调取墨卷,拆开密封一看,卷面上写着“安骥”二字。看到这个“骥”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马代功(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竟是为安骥“代天功”,空出这个名额!可怜马代功,原本高居榜首,转眼间功名尽失,大概也是因为他平日轻薄浮浪,才让到手的第一名悄然溜走,正应了那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 。
如此看来,追求功名之路,不只是科举,哪怕是获得小小官职,若没有足够的福德,也难以成就事业。不然,为何世上那些看似已经登峰造极的人,会突遭变故;争强好胜之人,偏偏难以施展所长?甚至有时刚有转机,就被他人抢走机会;头上虽有名位,却力不从心。这一切,固然像是上天在捉弄人,但也未尝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种下的因果。孔夫子《论语》中“为山九仞”这一章,饱含劝诫世人的苦心,可惜世人要么荒废不读,要么读了却不理解,理解了却不领悟,领悟了却不相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闲话不多说。至公堂上,安骥被定为第六名举人。拆封的书吏将信息递给负责标记中签的外帘官,官员用一尺多长、一寸多宽的纸张,饱蘸笔墨写下安骥的姓名和旗籍。接着,负责宣读的书吏双手高举名单,站在中堂大声念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念完后,他从主考座位前开始,绕着十八位房官的座位展示一圈,最后将名单交给负责填榜的监试官。填榜的书吏便用碗口大的字,将安骥的名字誊写在榜单上。此时,娄养正兴奋得不停念叨:“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他回想起梦中老者说安骥“名字已在天榜”,越发觉得冥冥之中自有鬼神,鬼神有灵,事事通天,实在让人敬畏。
暂且不提场内填榜的事。场外,一群报喜的人摩拳擦掌,焦急地等待消息。他们买通的内线在门里发出暗号,接着从门缝递出一张报条,上面写着“第六名安骥”。其中有个报子,曾在安老爷中进士时去报过喜,他拿到消息后,立刻把安公子的名字写在报单上,一路飞奔传递。不出一个时辰,报喜的队伍就出了西直门,经过蓝靛厂,朝着西山双凤村而去。
再说安老爷得知初十放榜后,心里犯愁:万一儿子没中,一家人在家面面相觑,难免失落;而且他牵挂的几个学生,也盼着早点知道结果。只是他家离城太远,派人打听不方便,自己进城等消息,又放心不下太太和儿媳。正左右为难时,一群年轻人从考完试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到了放榜这天,更是坐不住了。他们商量着,在城中和西山之间找了一座梓潼庙。这座庙环境雅致,还举办“敬惜字纸”的活动,存放着许多善书的刻板,是文人常来聚会的地方。大家打算在重阳节这天,约安公子去庙里聚会,权当消遣,顺便等榜。
安公子向父亲说明此事,安老爷觉得可行。重阳节这天,刚过上午十点,安公子就换上便装,催着备好车马。临行前,他向父母请安辞行。安老爷叮嘱道:“你去和大家聊聊,也能解解闷。家里要是有消息,肯定马上告诉你。要是你那边先知道了,立刻回来。就算这次没中,你年纪还小,多读几年书,晚点成名,也未必是坏事。”安公子明白这是父亲怕自己失落,提前安慰,便专注地听着,连连答应。
安老爷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二门外一阵喧闹。他回头张望,只见张进宝被华忠、随缘儿父子架着,气喘吁吁地从二门跑来,晋升等一众仆人跟在后面。安老爷还没反应过来,张进宝就隔着老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老爷、太太大喜!少爷高中了!”安老爷本以为儿子这次考不中,就算中了,也没想到这么快有消息。一听这话,他顾不上等张进宝走近,惊呼一声站起来,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迎到张进宝跟前,急切地问:“中了第几名?”张进宝喘得说不出话,安老爷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报单,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连中三元”。安老爷又惊又喜,脱口而出:“谢天谢地!没想到我安学海今天能盼到儿子中举!”他拿着报单,转身跑向屋里。
这时,太太带着两个儿媳也赶到院子里,太太手里还握着烟袋。安老爷迎上去,兴奋地说:“太太,你看这孩子,中了就算了,居然还考得这么好!快看看报单!”太太满心欢喜地伸手来接,却忘了手里还拿着烟袋,下意识地递给老爷;更巧的是,老爷也高兴得忘乎所以,顺手就接了过来。安太太本是识字的,此刻也晕了头,老爷拿着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五一十地念给她听。还是张姑娘眼尖,笑道:“哟!公公怎么把烟袋递给婆婆了?”这一句话,才让大家回过神来,发现两人弄反了。
何小姐反应快,轻轻拉了张姑娘一把,小声笑道:“瞧你,乐糊涂了吧,连公公婆婆都分不清了?”张姑娘这才意识到说错话,捂着嘴扭过头偷笑,也顾不上接烟袋。何小姐赶忙上前,从安老爷手里接过烟袋,重新给婆婆装好烟。结果她比张姑娘还迷糊,点着烟后,又下意识地递给了安老爷。安老爷哭笑不得:“我可不接了!”众人这才哄堂大笑,一时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安老爷还在念叨:“前十名里很少有旗人,这第六名,相当于填榜的头名啊!”太太和两个儿媳满脸笑容,不住点头。
热闹之中,却不见了安公子的身影。原来,他听到“大爷高中了”这句话后,愣在原地许久,独自躲在屋子角落,脸色发青,双手冰凉,心脏狂跳,泪水止不住地流。你道他为何哭泣?人在极度喜悦时,往往会触景生情,生出这般感慨。至于具体为何伤感,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安公子向来重情重义,经历特殊,如今功名来得意外,性情又与常人不同,此时落泪,自然有他的缘由。
安公子担心泪痕惹父母难过,忙让柳条儿拧了热毛巾擦脸,随后出去请父母回屋休息。这时,安老爷和太太才发觉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晒得慌。众人刚进屋子,晋升就拿着两张名帖进来禀报:“程师爷父子前来道喜,说怕打扰老爷太太,等您闲下来再拜见,我已经代为答谢了。”接着又说:“张亲家老爷听说消息,回家换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到。”安老爷听了,吩咐道:“把帽子拿来,我好准备迎接。”
安老爷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被戏称为“金角大王”,但对自己的官帽极为看重。平日里,都是安太太亲自帮他打理帽子,要是太太实在抽不开身,偶尔才允许长姐儿伺候他戴帽。其他小丫头,安老爷嫌弃她们手不干净,轻易不让碰;至于仆妇,就更不用提了。
长姐儿伺候老爷戴帽子,那可是有一套讲究的流程。她讲究不碰帽顶,不抓帽沿,左手托着帽子,右手还拿着一面小帽镜。先是把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握着帽顶戴上,然后腾出左手,双手捧着帽镜,微微屈膝弯腰,将镜子往后一斜,对准老爷的脸,等老爷把帽子戴正,她还要用手指在前面帽沿上轻轻弹一下,做完这“弹冠之庆”的仪式,才直起腰,拿着镜子退下。这一套流程,是她最拿手的绝活。
可偏偏在老爷让人拿帽子这天,长姐儿不在跟前。要说她怎么会不在呢?原来,自从安老爷会试那年,她听说放榜前一天就能得知消息,就惦记上了。她想着安公子这次乡试明天放榜,今天保准有喜讯,也不管贡院离双凤村有多远。半夜三点刚过,她就醒了,迷迷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那天,天一亮报喜的就来了,但又记不清到底是前一天还是当天。于是,她从半夜盼到天亮,都没等到消息,急得满脸通红。
等伺候太太梳头时,太太见她脸色不对,问道:“你怎么了?”她只好说:“奴才有点儿头疼,晕乎乎的,可能是吃多了。”太太平日里最疼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还真是,脑袋热乎乎的。给我梳完头,你去下屋躺会儿,别染上时气。”长姐儿一听,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转念一想:“要是真没喜讯,这一天可怎么熬?倒不如听太太的话,睡上一天,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她回到自己屋里,可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稳。没办法,只好拿了一副骨牌,左摆弄右摆弄地玩过五关,想从牌局的输赢里算一卦,看看有没有好消息。结果连玩三局都没通关,正心烦着呢,她照管的小丫头喜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喊着:“长姑姑!长姑姑!……”话还没说完,长姐儿就责备道:“一个女孩子家,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你急什么?”喜儿被说得撅着嘴不敢说话。长姐儿这才问:“到底什么事?”喜儿这才说:“张爷爷刚进来说,大爷中了!”
一听这话,长姐儿再也坐不住了,急忙补了补妆,整理了一下头发,多戴了几支簪子,又换了身新衣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等她赶到上屋,正好赶上安老爷叫人拿帽子。
太太见她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她笑着回答:“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奴才就算生病了,也得撑着出来。”安太太越发觉得这个丫鬟热心又勤快,还懂事,便说:“很好。老爷要帽子呢。”长姐儿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进屋拿了帽子和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她径直朝安公子走去。公子还以为她让自己把帽子递给老爷,刚接过帽子,就见长姐儿弯腰屈膝,双手捧着帽镜,对准公子那张俊美的脸,就要伺候公子戴帽子。等她反应过来公子头上已经戴着帽子,才意识到自己一时走神弄错了。好在公子为人稳重,老爷也没多留意。
正巧这时,下人禀报:“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说:“你直接给我就行,何必让大爷转手?”公子借着这话,把帽子递给了老爷。老爷急着迎接张亲家老爷,也顾不上讲究戴帽子的仪式,匆匆戴上就出去了。长姐儿趁着这阵忙乱,拿着镜子一溜烟躲回屋里去了。
张亲家老爷一进门,就作揖道喜:“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啊!这是您二位积德行善,姑爷有学问,我们何姑奶奶有福气,连我闺女也跟着沾光了。”安太太说:“这是两个孩子有造化,亲家老爷也该高兴,怎么还这么说!”安老爷也说:“都是咱们的儿女,大家一起高兴。”
安公子本来穿着便服,准备去梓潼庙,听说岳父换了正式的袍褂来道喜,自己也赶紧回家换衣服。张姑娘忙着过去帮他穿戴。这时,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正想找女儿、女婿道喜,还没开口,就听见舅太太从西耳房咋咋呼呼地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嚷:“怎么就这么巧!这么大的喜事,偏偏我这会儿要上厕所,刚解了手,听见消息,裤子都没系好,在凉水盆里洗了把手就跑来了。我得赶紧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喊道:“这是怎么了,乐疯啦?这儿还有外人呢!”说话间,就见舅太太拿着条布手巾,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擦手,进了门。等她进来,才想起屋里还有安老爷和张亲家老爷,一向爽快的她,也闹了个满脸通红。不过她性格直爽,很快就把手里的手巾递给随从,一本正经地给安老爷道了喜,然后拉着安太太说:“妹妹,这可是你这辈子头等的大喜事。你说我乐过头了,可你不想想,你们是一重喜,我可是三重喜!我外外中了,我女婿也中了,我这外外、女婿,跟儿子有啥区别?能不乐疯吗?”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哈哈大笑。
平日里严肃的安老爷,今天也开起了玩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人的话果然没错。大姐姐,你还记得那天我说出兵打仗‘卧不安枕,食不甘味’,你还说‘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你今天遇见喜事,不也急得顾不上上厕所了?可见人的性情,是一点都装不出来的!”
这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连安老爷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正乐着,还没来得及坐下,舅太太给张亲家老爷道完喜,正想找张太太道喜,顺便祝贺小夫妻。可她在屋里找了一圈,都没见着张太太,便问:“张亲家母呢?我洗手这会儿工夫,她就等不及先跑来了,这会儿又去哪儿了?”安太太说:“没见她过来,估计去孩子屋里了。”
正说着,安公子换好衣服,和张姑娘一起过来了。一问,他们也说没见着。张姑娘说:“肯定回家了。”张亲家老爷却说:“我刚从家里来,没碰见她。”
这一找张太太,把舅太太也弄得顾不上给小夫妻道喜了。张姑娘赶紧让人到二门之外,绕到她家去问,詹嫂也说没见人。舅太太说:“别是也上厕所去了吧?”张姑娘说:“我也这么想,刚让柳条儿去看了,还没回来。”正说着,柳条儿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上下三四个厕所都找遍了,没见着亲家太太。”
这下大家都纳闷了,张姑娘急得直转圈,皱着眉头说:“妈到底去哪儿了?”她父亲安慰道:“姑娘,别着急,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张姑娘急得直跺脚:“爹,您这说的什么话!”说完,扶着柳条儿,亲自又往后头找去。
何小姐腿脚快,抢先跑在前头。安太太、舅太太也让人跟着去找。张老和公子不信她没回家,又一起出去找,连何公祠两个嬷嬷家都问遍了,还是没消息。屋里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把上下各屋,甚至茶房、仓库都翻了个遍,东西一样没少,可就是不见张太太。一时间,全家上下都乱了套。花铃儿和柳条儿满院子乱跑,一直跑到后院西北角的一座小楼前,张姑娘在后面喊:“别瞎跑,太太到底去哪儿了?”话还没说完,柳条儿突然大喊:“找到了!找到了!太太的烟袋荷包掉在这儿了!”
先别急,咱们得说说这座小楼的来历。早在安老爷的祖父那辈,风水先生司马二爷来看宅地,说远处有山峰的气势直射过来,而主房又正好位于白虎尾方位,金气太重,不太吉利。他建议在主房西北乾位建座楼镇压。安老爷的祖父听从建议,在楼上供奉了一尊魁星像,从此大家都叫它魁星楼。直到现在,安太太每逢初一、十五礼佛,都会到这里虔诚上香。
张太太刚到安家时也上过这座楼,可她一瞧见魁星塑像,就被吓得不轻。那魁星一头红发,面色幽蓝,锯齿般的獠牙外露,浑身肌肉虬结,单腿而立,两只圆瞪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自那以后,她轻易不敢踏足。后来听说魁星掌管读书人的科举命运,为了女婿的前程,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楼前磕头,不过始终没敢迈进楼门一步。
这天,张太太在舅太太屋里听闻女婿中举,激动得立刻从西过道飞奔而来。她豁出去胆子,顾不上害怕,随手扔下烟袋荷包,独自往楼上冲,一心想当面感谢魁星庇佑。
柳条儿发现地上的烟袋荷包,忍不住喊出声。何小姐倒是镇定:“东西在人就在,别慌。”她迈着小脚,跑得飞快,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只见张太太紧闭双眼,对着魁星一个劲儿地磕头,脑袋撞得楼板咚咚响,嘴里却念叨着“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把佛道神明全混在了一起。何小姐顾不上多说,连拉带拽把张太太架下楼,正巧碰上张姑娘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张姑娘又急又心疼:“妈,您这是干嘛去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张太太理直气壮:“姑奶奶,你想想,姑爷能中举,多亏了魁星老爷啊!不磕个头谢恩,咱良心能安吗?”何小姐哭笑不得:“好太太,您可别折腾了!妹妹都快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担心得不行,快走吧!”
这边动静很快传到安老爷、安太太耳中。安太太对舅太太直摇头:“我这老姐姐,实在是太实心眼了。”安老爷也忍不住调侃:“这真是‘其愚不可及’啊。”不一会儿,众人簇拥着张太太回来。安老夫妻不好多说,只是笑着宽慰:“亲家,您这份疼女婿的心,真是没人比得上!”
张太太还沉浸在喜悦里,见人就拉着道喜,也不管对方是谁。正热闹时,外头报喜的人又一波接一波涌进大门,吵嚷声震天响:“‘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明年再中进士,将来必定封公拜相!转年四月报喜的还来道贺!求老爷多赏些赏钱!”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全家人都乐开了花。
安公子整理好衣袍,正要给父母行大礼。安老爷抬手拦住:“先别忙。喜信虽准,但按规矩,还得以明日发榜为准。再说咱们还没拜谢过天地神明,我和你娘怎能受你的礼?先给我们道喜,再去拜见舅母和岳父母吧。”公子依言跪地,向父母、舅太太、张老夫妻一一拜谢。金、玉姐妹也上前道贺,随后安老爷、安太太又让小夫妻互相庆贺。
一时间,里里外外的仆人、丫鬟齐刷刷跪下,黑压压跪满一屋子半院子,齐声祝贺后,又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公子连忙起身,亲手扶起张进宝。两位少奶奶则忙着招呼嬷嬷安顿长姐儿。
舅太太笑着打趣:“这下你父亲可要乐坏了!”张太太好奇地问:“我们姑爷现在就算是八府巡按了?”舅太太笑着解释:“以后或许能当上,现在还早着呢。”安老爷听了,长叹一声,感慨道:“太太,当着亲家、舅太太的面,我把心里话掏出来说说。要说盼着玉格做到台阁封疆大吏,我不敢有这奢望。我自己读了一辈子书,没能为国家出力,也没给祖宗增光,如今隐居山野,只盼儿子能完成我的心愿,又怕他没福气继承书香。没想到今天老天爷眷顾,他竟中举了。不管他以后功名如何,单是这份荣耀,就没辜负我十年教子的苦心,也让我出了当年做官时的闷气!” 这情形,正应了那句“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至于后续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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