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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朝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位名叫王琼、别号思竹的人,他考中乙丑科进士后,一路升迁,官至礼部尚书。因不满宦官刘谨专权,上书弹劾,却被圣旨发回原籍。王琼不敢耽搁,急忙收拾车马,带着家眷准备启程返乡。
临行前,王琼心中盘算,自己有不少俸银借在他人手中,一时难以全部收回。大儿子在南京任中书,二儿子又即将参加科举考试,思来想去,他把三儿子王景隆唤到跟前。这王景隆,字顺卿,年仅十六岁,生得眉清目秀、风度翩翩,读书过目不忘,写文章更是一挥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才子,深得父亲宠爱。
王琼郑重地对儿子说:“我留你在这里读书,让王定去讨回欠款,银子收齐后,尽快回家,免得父母挂念。这里的账目我都留给你。”接着又把仆人王定叫来,叮嘱道:“我让你留下来陪三叔读书讨账,不许带他胡作非为,要是让我知道,绝不轻饶!”王定赶忙叩头:“小人不敢!”
第二天,王琼带着家眷出发。王定与公子送别后,回到北京,另找了一处住所安顿下来。公子严格遵守父亲的嘱咐,在住所专心读书,王定则负责四处讨账。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三万两银子的账目全部收齐。公子仔细核对账本,确认分文不差,便让王定挑选吉日,准备启程回家。
这天,公子对王定说:“我们的事情都办完了,去大街上各处逛逛,明天就动身。”王定锁好房门,还特意嘱咐房主帮忙照看行李和牲口。房主连连应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两人离开住所,漫步在大街上,欣赏着京城的繁华景致。只见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喧嚣,汇集了四面八方的口音,随处可见达官显贵。商铺里摆满了各地的奇珍异宝,百姓们悠闲自在,享受着太平盛世的福气。处处胡同装饰得如同锦绣,家家户户都飘出欢声笑语。
公子看得满心欢喜。突然,他看到五七个富家子弟,正拿着琵琶等乐器,饮酒作乐。公子兴奋地说:“王定,好热闹的地方!”王定笑着回应:“三叔,这还算不上最热闹的,还有更精彩的呢!”
二人继续前行,来到东华门。公子睁大眼睛,被眼前的壮丽景象震撼:门上装饰着金凤,柱子上盘绕着金龙。王定问道:“三叔,怎么样?”公子赞叹道:“真是气派!”他们又往前走,公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地方?”王定回答:“这是紫金城。”公子朝城内望去,只见瑞气环绕,红光闪烁,心中不禁感叹,世间富贵,无人能与帝王相比。
离开东华门,又走了许久,他们来到一处地方,看见门前站着几个衣着整齐的女子。公子疑惑地问:“王定,这是哪里?”王定回答:“这是酒店。”于是,二人走进酒楼。
公子在楼上坐下,看到有五、七桌客人正在饮酒,其中一桌坐着两个女子,正一同饮酒。公子仔细打量,这两个女子容貌清秀,比刚才门口站着的更加出众。正看着,酒保端上酒菜,公子便问:“这两个女子是从哪里来的?”酒保回答:“她们是一秤金家的丫头,叫翠香、翠红。”公子称赞:“长得很清秀。”酒保接着说:“这就算标致了?她们家还有个姑娘,排行第三,叫玉堂春,那才是真正的美人,有十二分颜色。不过老鸨要价太高,还没给她办梳拢仪式呢。”
公子听了,心中一动,付了酒钱便下楼,对王定说:“我们去春院胡同看看。”王定连忙劝阻:“三叔,可不能去,要是老爷知道了,可怎么办?”公子却说:“没事,就看一眼就走。”
两人来到本司院门口,只见这里花街柳巷,到处是绣阁朱楼,每家都传出乐器声,处处可见精心打扮的女子。在这里,花钱买笑的大多是公子王孙,陪伴他们的也都是容貌艳丽的女子。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还不时传来悠扬的歌声,就算是严守戒律的人,恐怕也会为之着迷。
公子看得眼花缭乱,正犹豫哪一家是一秤金的院子,一个卖瓜子的小伙金哥走了过来。公子赶忙问:“哪一家是一秤金的?”金哥笑嘻嘻地说:“大叔是不是想玩玩?我带您去!”王定急忙解释:“我家相公不嫖,你可别误会。”公子却说:“只是想见见。”
金哥跑去通报老鸨,老鸨急忙出来迎接,热情地请他们进去喝茶。王定见老鸨挽留,心里慌张起来,催促道:“三叔,咱们回去吧。”老鸨好奇地问:“这位是谁?”公子说:“是我的仆人。”老鸨笑道:“大哥,也进来喝杯茶嘛,别这么小气。”公子说:“别听他的!”说着就跟着老鸨往里走。王定急得直跺脚:“三叔,别进去!要是老爷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但公子根本不理会,径直走进院子坐下。
老鸨吩咐丫头端上茶,喝完茶,她便问道:“客官贵姓?”公子回答:“我姓王,家父是礼部尚书。”老鸨一听,连忙行礼:“不知是贵公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公子摆摆手:“无妨,久闻令爱玉堂春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老鸨说:“昨天有位客人,想为小女办梳拢仪式,出了一百两银子,我都没答应。”公子自信地说:“一百两银子算什么!不瞒您说,除了当今皇上,论地位,家父能排得上号,就连我祖父,也做过侍郎。”
老鸨听了心中暗喜,立刻让翠红去请玉堂春出来见客。过了一会儿,翠红回来禀报:“三姐身体不舒服,不见客。”老鸨赔着笑脸起身:“小女从小娇生惯养,我亲自去请她。”王定在一旁着急地说:“她不出来就算了,别去叫了!”可老鸨根本不听,走进房间对玉堂春说:“我的儿,你的好运气来了!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专门为你而来。”玉堂春低头不说话。
老鸨又劝道:“我儿,王公子一表人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家里有的是钱。你要是能和他交好,不仅名声好听,后半辈子也衣食无忧了。”玉堂春这才起身梳妆,去见公子。临走前,老鸨还叮嘱:“用心招待,别怠慢了。”
公子见到玉堂春,眼前一亮:她鬓发如云,眉似新月,肌肤雪白,脸庞透着红晕,手指纤细修长,裙下金莲小巧精致。她打扮素雅却韵味十足,不施粉黛也格外动人,就算把全院的姑娘都比下去,她的美貌也毫不逊色。
玉堂春也偷偷打量公子,见他眉清目秀,面色白净,举止潇洒,衣着得体,心中也暗自欢喜。她向公子行礼后,老鸨说:“这里不是待客的好地方,请到书房叙话。”公子礼让一番,和玉堂春一同走进书房。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窗明几净,还挂着古画,摆着古炉,但公子无心欣赏,目光一直停留在玉堂春身上。
老鸨在一旁撮合,让玉堂春挨着公子坐下,又吩咐丫鬟摆酒。王定听到要摆酒,更加着急,不停地催促公子回去。老鸨使了个眼色,让丫头把王定拉到房间里:“姐夫,进来喝杯喜酒。”翠香、翠红连拉带拽,把王定拖进房间,说着甜言蜜语,劝他喝酒。一开始王定还不情愿,后来气氛热闹起来,他也渐渐放松,不再担心,尽情畅饮。
正喝着酒,有人传话,说公子叫王定。王定急忙来到书房,只见桌上摆满酒菜,还有乐人在演奏。公子正开怀畅饮,见到王定,便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回住处取二百两银子、四匹绸缎,再带二十两碎银过来。”王定惊讶地问:“三叔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公子不耐烦地说:“你别管!”
王定没办法,只好回到住处,打开皮箱,取出四个五十两的元宝,还有绸缎和碎银,回到院子说:“三叔,东西拿来了。”公子看都不看,直接让王定把东西送给老鸨,说:“这些银子和绸缎,算是初次见面给令爱的礼物;这二十两碎银,给大家打赏用。”王定原以为公子要把玉堂春赎回去才用这么多钱,没想到只是初次见面的礼物,惊得目瞪口呆。
老鸨看到这么多财物,连忙让丫头搬来一张空桌子,王定把银子和绸缎放上去。老鸨假意推辞一番,就让玉堂春:“我儿,快谢谢公子。”又笑着说:“今天是王公子,明天就是王姐夫了。”她让丫头把礼物收进房里,又说:“小女房里还备了酒菜,请公子过去坐坐。”
公子和玉堂春手牵手,一同来到香房。只见房间里摆着小桌,上面放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公子坐在上座,老鸨亲自弹奏弦子,玉堂春则轻声唱曲助兴。公子被这氛围迷得神魂颠倒。
王定见天色渐晚,公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连续催促了好几次。但丫头们受老鸨指使,根本不给他传话。王定又进不了房间,只能在外面干等。一直等到黄昏,翠红想留他过夜,王定不肯,只好独自回住处去了。公子则一直畅饮到二更天才结束,玉堂春细心地伺候公子上床休息。
第二天一早,老鸨让厨房准备酒菜,自己走进香房道喜:“王姐夫,可喜可贺!”丫头小厮们也都跑来磕头。公子吩咐王定,给每人赏银一两,又给翠香、翠红各赏一套衣服和三两银子。王定原本一早想来接公子回住处,看到他如此大手大脚花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
王景隆心里盘算:“每次找王定要钱都不痛快,不如把皮箱搬到妓院,自己掌管钱财来得方便。”老鸨见皮箱搬进院子,对他的奉承更是变本加厉。此后,王景隆在这里日日宴饮作乐,不知不觉竟住了一个多月。
老鸨为了从王景隆身上榨取更多钱财,设下一场豪华宴席,请来戏班奏乐表演,专门邀请王景隆和玉堂春赴宴。席间,老鸨举杯对王景隆说道:“王姐夫,我女儿与你成了这般亲密的关系,往后家中大小事务,还望你多多照拂。”王景隆生怕老鸨不高兴,花钱如流水,不管老鸨编造什么名目,欠下多少债务,他都一一偿还。不仅打了许多首饰酒器,定制大量衣裳,还许诺要翻修房子,甚至专门建造一座百花楼作为玉堂春的卧房。只要老鸨开口,他一概应允,完全沉浸在奢靡之中。
这情形急坏了仆人王定,他三番五次催促王景隆回家。起初王景隆只是含糊应付,被催得紧了,反而对王定破口大骂。王定无奈,只好求玉堂春帮忙劝说。玉堂春深知老鸨的贪婪刻薄,也劝王景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等你哪天没钱了,他们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可此时王景隆手中尚有银钱,根本听不进这番劝告。王定心想:“连他心爱的人说话都不管用,我劝又有什么用?”又担心老爷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便决定先回家报信,对王景隆说:“我留在北京也帮不上忙,先回去了!”王景隆正嫌他多管闲事,赶忙说:“你走时,我给你十两路费。见到父亲就说账目还没收完,我派你先回来问安。”玉堂春和老鸨也分别给了王定五两银子,王定就此拜别离去。
王景隆彻底被酒色迷了心窍,完全没了回家的念头。时光飞逝,转眼一年过去,老鸨和妓院老板不断巧立名目索要钱财。从为妓女梳妆打扮、过生日,到购买丫鬟,甚至连妓院老板的寿材都让王景隆掏钱置办。等王景隆钱财耗尽,老鸨一家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再像从前那样殷勤招待。
又过了半个月,妓院上下开始公然刁难。老鸨对玉堂春恶语相向:“有钱时这里是风流场所,没钱了就跟救济院没两样。王公子都没钱了,还留他在这里做什么?哪见过妓院出节妇的,你还守着这个穷光蛋干什么?”玉堂春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一天,王景隆下楼外出,丫头赶紧向老鸨报告。老鸨把玉堂春叫下来质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打发王三走?”玉堂春见话不投机,转身就往楼上走。老鸨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骂道:“小畜生,敢不理我?”玉堂春气愤地说:“你们还有没有天理?王公子三万两银子都花在咱们家,要不是他,咱家早就债台高筑了,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老鸨恼羞成怒,一头撞过去,大喊:“小三敢打娘了!”妓院老板不分青红皂白,抄起皮鞭冲上楼,将玉堂春推倒在地,一顿毒打,打得她头发散乱,满脸是血。
此时王景隆正在午门外与朋友聊天,突然一阵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连忙告辞回到百花楼。看到玉堂春遍体鳞伤的模样,他心如刀绞,急忙上前询问缘由。玉堂春强撑着精神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王景隆痛苦地说:“你为我挨打,怎么会无关?我明天就走,省得连累你受苦!”玉堂春劝道:“哥哥,当初我就劝你回去,你不听。如今你身无分文,离家乡三十多里路,怎么走?我怎么放心得下?眼下回不去,不如暂且忍耐几天。”王景隆听了,绝望地瘫倒在地。
玉堂春抱住他说:“哥哥,你以后别下楼了,看他们还能怎么样!”王景隆无奈道:“想回家,没脸见父母兄嫂;不回去,又受不了他们的冷嘲热讽。我舍不得你,可他们又总打你。”玉堂春坚定地说:“别管我会不会挨打,我们从小情分深厚,你可不能抛下我!”
天色渐晚,往常这时候丫头会来点灯,可今天连灯火都不给。玉堂春见王景隆伤心,拉着他到床上休息,两人相对叹息。王景隆说:“不如我走吧,你也好接别的客人,不用再受气。”玉堂春哭着说:“哥哥,任凭他们打我,你千万不能走。你在,我就有盼头;你要是真走了,我也不活了。”两人一直哭到天亮,起来后连口水都没人给。玉堂春叫丫头:“给你姐夫端杯茶来。”老鸨听见后,破口大骂:“大胆东西,还不赶紧让小三自己下来拿!”吓得丫头小厮都不敢上前。玉堂春没办法,只好自己下楼,到厨房盛了碗饭,含泪端上楼说:“哥哥,吃饭吧。”王景隆刚要吃,又听见楼下传来叫骂声,不吃吧,玉堂春又苦苦相劝。他刚吃一口,就听见老鸨在楼下挖苦:“小三,哪有‘巧媳妇做出无米粥’的道理?”王景隆只能默默忍受。
妓院老板和老鸨既恼恨玉堂春护着王景隆,又担心把王景隆逼急了出人命,万一尚书派人来接,他们脱不了干系。两人左思右想,想出一条“倒房计”。老鸨让丫头去问王景隆是否用过饭,随后自己上楼装作和颜悦色地说:“别怪我们,家里琐事多,没照顾好姐夫。”接着又像往常一样摆上酒菜。席间,老鸨假笑着对玉堂春说:“明天是你妹妹生日,你跟王姐夫说,封份人情送去。”玉堂春当晚就准备好了礼物。
第二天一早,老鸨催促王景隆:“王姐夫早点起来,趁凉快把人情送去。”一行人走到离妓院半里多地时,老鸨故意惊呼:“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锁一下。”王景隆不知是计,转身回去。这时妓院老板从小巷绕出来,骗玉堂春说:“三姐,头上的簪子掉了。”趁玉堂春回头,老板狠抽几鞭,带着她从小巷飞奔出城。
王景隆回院锁好门,急忙去追,却不见玉堂春的踪影。路上遇到一伙人,他连忙打听:“各位可看见一男一女往哪去了?”这伙人是强盗,见王景隆衣着整齐,起了歹心,骗他说:“往芦苇西边去了。”王景隆信以为真,走进芦苇丛,立刻被强盗围住,衣服帽子被剥光,还被绳子捆在地上。他挣扎到天亮,心里还想着玉堂春:“姐姐,你在哪,知不知道我在受苦?”
再说妓院老板和老鸨带着玉堂春,一天赶了一百二十里路,在野店住下。玉堂春明白中了圈套,一路上牵挂着王景隆,眼泪止不住地流。
王景隆在芦苇丛中呼救,被路过的乡亲救下。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身份和嫖妓的事,只说自己是河南来做小买卖的,遭了强盗抢劫,身无分文。乡亲们见他可怜,送给他几件旧衣服和一顶帽子。王景隆谢过众人,穿上破衣、戴上破帽,既没找到玉堂春,又身无分文,只好回到北京。他低着头沿着屋檐走,从早到晚,滴水未进,饿得眼冒金星。晚上想找地方借宿,却没人愿意收留。有人指点他:“看你这模样,谁家肯留你?你去总铺门口,那里招人打梆子,勤快点还能混口饭吃。”王景隆到总铺门口,正赶上有人招打更的,他上前说:“大叔,我打更。”对方说:“你打二更吧,要是误了时辰,不仅没工钱,还要挨打!”王景隆过惯了自在日子,夜里贪睡,果然误了打更,被人骂着赶走。走投无路的他,只好到孤老院栖身。
另一边,妓院老板和老鸨觉得王景隆肯定已经回家,便收拾行李回到妓院。玉堂春却每天思念王景隆,茶饭不思。老鸨上楼劝她:“我的儿,王三早回家了,你还想他做什么?北京城里王孙公子多的是,你总守着他不接客可不行。你知道我的脾气,别自讨苦吃。”说完就走了。玉堂春泪流满面,想着身无分文的王景隆不知去了哪里,伤心地想:“你要走也该告诉我一声,好让我不用日日牵挂,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王景隆在孤老院靠乞讨度日。一天,曾在王尚书家打过酒器的银匠路过,一眼认出他,惊讶地问:“三叔,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王景隆把经历如实说了一遍。银匠同情地说:“这些狠心的家伙!三叔,你先到我家,粗茶淡饭管你几天,等老爷派人来接你。”王景隆大喜,跟着银匠回家。银匠敬重他是尚书公子,尽心招待。可半个多月过去,不见尚书府来人,银匠媳妇开始抱怨:“自家几口人还不够吃,哪有闲饭养外人?好心留你几天,你也该识趣点,难道还想在这儿养老?”王景隆受不了冷言冷语,黯然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到关王庙。他突然想起关羽神灵最是灵验,便进庙跪在神像前,哭诉老鸨和妓院老板的负心之举。拜祷完后,他起身在庙里闲逛,看着两廊描绘三国故事的壁画,满心凄凉。
此时庙门外,传来叫卖声:“本京瓜子,一分钱一桶。高邮鸭蛋,半分钱一个。”叫卖的正是卖瓜子的金哥,他唉声叹气:“今年生意实在难做,以前王三叔在妓院时,一次就能照顾我二百钱的生意,现在他走了,根本没人买,两三天都没开张,这日子怎么过?我先进庙歇会儿再走。”
金哥走进庙里,把装着瓜子、鸭蛋的盘子放在供桌上,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躲在门限边的王景隆认出了金哥,只觉得羞愧难当,双手捂着脸不敢见人。金哥磕完头起身,也在门限上坐下。王景隆以为金哥已经离开,刚放下手,就被金哥认了出来。
金哥惊讶地问:“三叔,你怎么会在这里?”王景隆满脸泪痕,将自己落魄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金哥安慰道:“三叔别难过,我请你吃顿饭。”王景隆苦笑着说:“我哪还有心思吃饭。”金哥又问:“这两天,你没见到三婶吗?”王景隆长叹一声:“好久没见了!金哥,你能不能悄悄去趟妓院,告诉三婶我现在的处境,看看她怎么说,再回来告诉我。”他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去了先观察她的态度,如果她还想着我,你就把我的情况如实说;要是她没那份心,就别多嘴,回来告诉我就行。那家人向来嫌贫爱富,见钱眼开。”金哥点点头,端起盘子就往外走。
此时的玉堂春,正手托香腮,用手帕擦拭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王顺卿,我的哥哥!你到底去了哪里?”金哥在楼下故意咳嗽一声,玉堂春听见动静,问道:“外面是谁?”金哥上楼后,笑着说:“是我,来给你送瓜子吃。”玉堂春眼泪又涌了出来:“金哥,就算有再好的酒菜,我也吃不下,哪有心情嗑瓜子。”
金哥试探着问:“三婶,你最近怎么这么消沉?”玉堂春没有理会。金哥又说:“你要是想三叔,告诉我,我去把他接来。”玉堂春说:“自从三叔走后,我日夜思念,心里哪还容得下别人?我记得有个故事,从前有个亚仙女和郑元和,郑元和为她花光了钱,沦落到街头唱《莲花落》,后来他振作精神读书,最终考取功名,亚仙女也因此在风月场中留下美名。我一直希望三叔能像郑元和一样。”
金哥听了,心里暗想:“王三叔现在的处境,和郑元和还真有点像,虽然没去唱《莲花落》,但也在孤老院讨饭。”于是他压低声音说:“三叔现在在庙里落脚,让我来告诉你,希望你能帮他凑点盘缠,好回南京。”玉堂春又惊又急:“金哥,你可别骗我。”金哥说:“三婶,你要不信,跟我去庙里看看。”玉堂春问:“从这里到庙里有多远?”金哥回答:“大概三里地。”玉堂春有些犹豫:“我怎么敢去?三叔还说了什么?”金哥说:“他就是缺钱,没别的话。”玉堂春想了想说:“你去告诉三叔,十五日在庙里等我。”
金哥回到庙里,把消息告诉王景隆,还把他送到王银匠家,说:“要是他家不留你,就来我家。”幸好王银匠回家后,又把王景隆留了下来。
另一边,老鸨见玉堂春茶饭不思,又来劝说:“三姐,你还在想王三?你想他,他可不想你,别犯傻了!我给你找个比他强的,你也能换换心情。”玉堂春说:“娘,我有件事不踏实。”老鸨问:“什么事?”玉堂春说:“当初我收王三的银子时,夜里和他说话,还对着城隍爷发誓了。我得先去还愿,还完愿再接别的客人。”老鸨一听,忙问:“什么时候去还愿?”玉堂春说:“就十五日吧。”老鸨满心欢喜,提前准备好了香烛纸马。
到了十五日,天还没亮,老鸨就叫丫头起床:“赶紧烧水,给你姐姐洗脸。”玉堂春心里记挂着和王景隆的约定,早早起来梳妆,把自己的私房钱、钗钏首饰收拾好,让丫头拿着纸马,往城隍庙走去。进了庙,天还黑着,她没看到王景隆的身影。其实王景隆躲在东廊下,远远看见玉堂春,故意咳嗽一声。
玉堂春心领神会,让丫头烧了纸马,说:“你先回去,我在庙里转转,看看十帝阎君的画像。”等丫头走后,她径直来到东廊下。王景隆见了玉堂春,羞得满脸通红。玉堂春心疼地说:“哥哥,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两人抱头痛哭。玉堂春把准备好的二百两银子和首饰交给王景隆,让他置办行头、买骡子,再回妓院,还叮嘱道:“你就说刚从南京回来,千万别辜负我。”两人含泪分别。
玉堂春回到家,老鸨满脸堆笑:“我儿还完愿了?”玉堂春说:“还了旧愿,又发了新愿。”老鸨好奇地问:“发了什么新愿?”玉堂春语气坚决:“我要是再接别人,就让咱一家子死绝,遭天打雷劈!”老鸨吓了一跳:“我儿,这愿发得也太重了。”但看玉堂春情绪好转,也就没再多说。
再说王景隆回到王银匠家,把东西交给王银匠。王银匠很高兴,立刻去集市上,买了一身绸缎衣裳、粉底皂靴、绒袜、瓦楞帽子、青丝绦、真川扇,又置办了皮箱、骡马,里里外外收拾得十分体面。他还把砖头瓦片用布包起来,假装是银两放进皮箱,雇了两个小厮,准备出发。王银匠挽留道:“三叔,稍等会儿,我备杯酒给你饯行。”王景隆推辞说:“不用麻烦,多谢您的照顾,日后定当报答。”说完,骑上骡子往妓院去了。
王景隆来到春院门口,几个小乐工见他衣着光鲜,气质大变,吓了一跳,赶紧跑去告诉老鸨。老鸨听说后,愣了半天,心里直犯嘀咕:“这可怎么办?之前三姐说他是富家公子,我还不信,把人赶走了。现在人家带着钱来了,真是丢人。”
老鸨硬着头皮走出来,满脸堆笑地说:“姐夫从哪儿来的?”说着一把拉住马头。王景隆下马,敷衍地作了个揖,就要走,说:“我伙计还在船上等着呢。”老鸨赔着笑脸:“姐夫别这么狠心!就算庙破僧丑,也得看在佛的面子上。就算要走,也见见玉堂春再走。”王景隆冷冷地说:“之前那点银子算什么?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这皮箱里有五万两银子,船上还有几船货物,几十个伙计,王定在那边看着呢。”
老鸨一听,说什么也不让他走了。王景隆将计就计,进了院子坐下。老鸨急忙吩咐厨房摆酒接风。王景隆喝了口茶,又做出要走的样子,还故意掉出两个五两的银锭,捡起来揣进袖子里。老鸨见状,连忙编起瞎话:“我之前去姑娘家,酒都没顾上喝,就到处找你,听说你往东去了,找了一个多月没找到,我们才回来。”
王景隆顺着她的话说道:“难为你费心了,我当时也没找到你。后来王定来接我,我就回家了。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玉姐,所以赶紧回来了。”老鸨急忙让丫头去叫玉堂春。
丫头笑着跑上楼:“三婶,王姐夫来了!”玉堂春装作惊讶:“你别骗我!”说什么也不肯下楼。老鸨没办法,亲自上楼,玉堂春故意背过身装睡。老鸨急得说:“我的好女儿,王姐夫来了,你不知道吗?”问了好几遍,玉堂春都不搭理。老鸨又气又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长叹一口气。
玉堂春见她这副模样,故意转过身,跪在地上说:“妈妈,今天饶了我这顿打吧。”老鸨赶紧把她拉起来:“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这次回来,带了五万两银子,船上还有货和伙计,比以前阔气多了!你快去见见,好好招待。”玉堂春却坚持说:“我发过誓了,不去见他。”老鸨劝道:“那誓言就是说说而已,别当真。”说着,连拉带拽把玉堂春带到楼下,老远就喊:“王姐夫,三姐来了!”
王景隆见了玉堂春,只是冷淡地作了个揖,没有丝毫亲昵。老鸨连忙让丫头摆酒,自己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之前是我不对,看在三姐的份上,你可别去别家,省得让人笑话。”王景隆冷笑一声:“是我做得不对。”喝了几杯酒,就起身要走。翠红一把拉住他,老鸨也在一旁阻拦,还让人把行李搬到百花楼,重新摆上酒席,又叫来乐师奏乐,极力挽留。
吃到半夜,老鸨识趣地说:“我先走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聊聊。”王景隆和玉堂春正盼着这一刻,两人手牵手登上百花楼,仿佛久旱逢甘霖,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两人一夜长谈,只觉得欢乐的时光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四更天,王景隆起身说:“姐姐,我该走了。”玉堂春不舍地说:“哥哥,我本想留你多住几天,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这次回去,赶紧回家,别再留恋外面的花花草草。见到父母,就专心读书。要是能考取功名,也能争口气。”
玉堂春舍不得王景隆,王景隆也放心不下她。玉堂春担心地说:“哥哥,你回家后要是娶了亲,就把我忘了可怎么办?”王景隆说:“我还怕你在北京又接了别的客人,那我再来就没意义了。”玉堂春说:“那我们对着圣贤发誓。”两人双双跪下,王景隆说:“我要是在南京另娶他人,就五黄六月得病死!”玉堂春说:“我要是再接别的客人,就永远戴着铁锁长枷,不得自由!”说完,两人把镜子一分为二,各自收藏,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
玉堂春又说:“你花光了三万两银子,就这样空手回去怎么行?我把金银首饰、器皿都给你带上。”王景隆担心地说:“要是老鸨他们知道了,你怎么办?”玉堂春坚定地说:“你别管,我自有办法。”她把东西收拾妥当,轻轻打开楼门,依依不舍地送王景隆离开。
天亮后,老鸨起床,吩咐丫头烧好洗脸水,泡好漱口茶,叮嘱道:“等你姐夫醒了,把水和茶送上楼,问问他想吃什么,我好去准备。要是还在睡,千万别吵醒他。”丫头应声上楼,却发现房间里摆设的器皿全都不见了,梳妆匣也被翻得空空如也,随意丢在一旁。掀开帐子,床上半边空着。
丫头吓得跑下楼,大喊:“妈妈,不好了!”老鸨呵斥道:“慌什么!别惊着你姐夫。”丫头哭丧着脸说:“哪还有什么姐夫?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姐姐背对着床,脸朝里睡着呢。”老鸨一听,脸色骤变,跑出去一看,小厮和骡马也都没了踪影。她慌忙跑上楼,看到皮箱还在,心里稍松,打开却发现里面全是砖头瓦片,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小贱人!王三去哪儿了?我打死你!金银器皿怎么都被他偷走了?”
玉堂春淡定地说:“我发过誓了,这次可不是我叫他来的。”老鸨不依不饶:“你们昨晚说了一整夜的话,肯定知道他去哪儿了!”妓院老板抄起皮鞭就要打人,玉堂春拿过手帕把头一扎,说:“我去找王三还你东西。”说完转身就往楼下走,老鸨、乐工生怕她跑了,急忙跟在后面追。
玉堂春跑到大街上,扯开嗓子大喊:“有人图财害命啊!”附近负责治安的地方官和百姓都围了过来。老鸨挤到前面喊道:“这小贱人,把我的金银首饰全拐跑了,还在这儿装无辜!”妓院老板也跟着起哄:“别跟她废话,回家里算账去!”
玉堂春毫不畏惧,大声反驳:“少胡说!咱们去哪儿算?哪是我家?走,去刑部大堂评评理!你们以为自己是公侯宰相、皇亲国戚吗?哪来那么多金银器皿?我们这种风月场所的人,身份低微,哪有什么值钱的首饰?王尚书家的公子在我这儿花了三万两银子,谁不知道他走后你们就开始刁难我。昨天见他有了钱,又把他骗回家里,抢走他的行李,还不知道把人弄到哪儿去了!各位给评评理!”
妓院老板恼羞成怒:“明明是你叫王三偷走我的东西,还反咬一口!”玉堂春气得浑身发抖,大骂:“你们这对黑心的狗男女,图财害命还有脸狡辩?现在皮箱就在你家打开着,银子也被你们拿了,不是你们害了王三,还能是谁?”老鸨还在狡辩:“他哪有什么银子?箱子里全是砖头瓦片骗人的!”玉堂春冷笑:“你昨天还亲口说他带了五万两银子,现在怎么又不认账了?”
两人越吵越凶,围观的众人知道王景隆确实在妓院花了三万两银子,但谋财害命的事没有证据,便纷纷上前劝解。玉堂春说:“各位既然劝我别去官府,那就让我骂他们几句,出出这口恶气!”得到众人应允后,她怒斥道:“你这老鸨就像喂不饱的狗,永远填不满的坑,不想着正经做生意,就知道设局骗人。对客人说的话全是陷阱,只想着自己发财,哪管别人死活。八百文钱把我买来,靠我赚了多少银子?我父亲周彦亨,在大同城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你们买良为娼该当何罪?贩卖人口是要充军的!哄骗良家子弟也就罢了,要是真图财害命,那更是罪大恶极!你们一家做尽了没天理的事,今天我就要好好说道说道!”
众人见骂得差不多了,便劝道:“玉姐,别骂了。”老鸨也说:“骂了这么久,该跟我们回去了吧。”玉堂春却坚持:“要我回去也行,必须立个文书执照给我。”众人问要怎么写,玉堂春说:“就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这些话。”妓院老板当然不肯,玉堂春又开始喊冤。
众人无奈道:“买良为娼在这行里也算常见,但害命的事没证据,不好写。我们看,就写个赎身文书吧。”妓院老板还是不同意,众人劝道:“别的不说,光王公子花的三万两银子,都够买三百个姑娘了。玉姐心意已决,你就别执着了。”
于是众人到酒店找来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逼着老鸨和妓院老板画押。玉堂春在一旁盯着,说:“写得不公道,我就撕了!”文书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
写到“不愿为娼”,玉堂春打断说:“这句行了,还得写上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妓院老板急了:“三儿,你也得讲点道理,这一年多吃喝用度,难道不算钱?”众人打圆场:“那就写二万两吧。”文书接着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
后面写清楚“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还有十几位见证人的名字。众人先签字画押,苏淮和一秤金无奈之下也只得画了十字。玉堂春收好文书,又说:“各位大爷,我还有件事要说清楚。”众人问何事,玉堂春说:“百花楼是王公子盖的,得给我住;丫头是公子买的,叫两个来伺候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这些,必须按时供应,不能缺斤少两,直到我嫁人为止。”众人见她有理有据,纷纷答应。玉堂春这才拜谢众人,先行回家。老鸨等人又请大家吃了酒饭,这场闹剧才终于收场。
再说王景隆一路上日夜兼程,没过几天就到了金陵自家门口。仆人王定看到他,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拉住马,把他迎进家门。王景隆坐下后,问:“父亲身体好吗?”王定答:“安好。”又问:“大哥、二哥、姑爹、姑姑他们呢?”王定回:“都好。”王景隆接着小心翼翼地问:“你听父亲说过我回家的事吗?他打算怎么处置我?”
王定沉默不语,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王景隆心里一凉,立刻明白了:“你不说话,是不是父亲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发誓不再认你,这次还是别见他了。偷偷去看看老奶奶、姐姐和兄嫂,讨点盘缠,去别的地方安身吧!”王景隆不甘心,又问:“父亲这两年和谁交情好?能不能请人帮我求求情?”王定摇头:“没人敢说,除非是姑爹、姑姑,或许能委婉提一提,但也不敢直说。”
王景隆说:“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跟他说说这事。”王定很快请来了刘斋长和何上舍。行礼过后,何、刘二人说:“三舅,你先在这儿等着,我们去跟老爷说说,要是行,就派人来叫你;要是不行,马上捎信给你,你赶紧逃命。”说完,两人直奔王府。
见到王尚书后,众人坐下喝茶。王尚书问何上舍:“田庄打理得怎么样?”何上舍答:“挺好。”又问刘斋长:“学业进展如何?”刘斋长说:“惭愧,最近琐事多,没怎么读书。”王尚书笑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以什么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以后还是要勤奋学习,别荒废了光阴。”刘斋长连连称是。
何上舍看到客厅前新筑的墙,故意问:“这墙什么时候砌的?以前没见过。”王尚书苦笑道:“我年纪大了,没多少田产,怕以后老大、老二为家产争吵,就提前分成了两份。”二人假装惊讶:“三份家产,怎么只分两份?三官回来住哪儿?”
王尚书一听,脸色骤变,怒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不知道死在哪儿了,别再提他!”正说着,两位姑娘也来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三官回家了,就瞒着王尚书一人。王尚书疑惑:“今天没请你们,怎么都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随即吩咐家奴摆酒。
何静庵起身鞠躬,编了个借口:“您闺女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三官王景隆衣衫褴褛,求姐姐救他。三更做的梦,哭了半夜,埋怨我们没去接三官,今天特来问问三舅的消息。”刘心斋也帮腔:“自从三舅去了北京,我们夫妇日夜不安,打算凑点盘缠,明天就去接他回来。”
王尚书红着眼圈说:“贤婿,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没他又能怎样?”何、刘二人装作生气,转身就走。王尚书赶忙拉住,问:“你们这是干什么?”二人说:“您连亲儿子都这样,何况女婿呢?”一时间,家里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跪下求情,女婿也跪在地上,王夫人在后面也忍不住落泪。王尚书见状,心里一软,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时王定跑出来,对王景隆说:“三叔,老爷正在哭你呢,赶紧去见他,别等他又发火了。”王定推着王景隆来到前厅,王景隆“扑通”跪下:“爹爹!不孝儿王景隆回来了。”王尚书擦了擦眼泪,冷着脸说:“哪里来的无耻之徒!北京街头多的是冒充他人骗钱的无赖,肯定是长得像我儿子,跑来骗我财物的!来人,把他送到三法司治罪!”
王景隆满心委屈,转身就要走,两位姐姐追到二门拦住他:“你这没良心的,要去哪儿?”王景隆苦笑道:“姐姐,放我一条生路吧!”两位姐姐死死拉住他,推到王尚书面前,哭着说:“爹爹,娘为他操碎了心,全家都为他哭坏了眼睛,谁不牵挂他啊!”
众人哭得伤心,王尚书突然大喝一声,止住哭声,问:“我听你们的,留下这逆子,那该怎么处置他?”众人说:“消消气,从长计议。”王尚书摇头,王夫人说:“让我打他!”王尚书问:“打多少?”众人说:“您说了算!”王尚书咬牙道:“打一百棍!”
大姐二姐急忙跪下求情:“父亲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就让我们替弟弟挨打吧!”大哥二哥也说每人替打二十棍,两位姐姐同样愿意各替二十棍。王尚书说:“那就先打他二十棍。”姐姐们又说:“他现在瘦得皮包骨,一棍子下去怎么受得了?等养胖点再打也不迟。”
王尚书听了,苦笑道:“罢了罢了,这逆子天理良心都没了,打他又有什么用?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现在不当官了,没了收入,以后靠什么谋生?想做生意,又没有本钱给你。”说完,他转头问两位女婿:“你们问问他,还剩多少银子?”
王定把皮箱抬过来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银首饰和器皿。王尚书见状勃然大怒,厉声骂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生!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赶紧写认罪状,别给家里丢脸!”王景隆急忙高声喊道:“爹爹先消消气,听孩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随后,他将自己如何初次遇见玉堂春,后来怎样被老鸨哄骗得身无分文,又如何得到王银匠收留,还亏得金哥通风报信,最后玉堂春私下赠银助他回乡的事,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一遍。王尚书听完,仍然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自己三万两银子都挥霍光了,现在又要拿妓女的东西,不嫌丢人吗?”王景隆解释道:“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给我的,我并没有强求。”
王尚书哼了一声,说:“算了,看在你姐夫的面子上,给你一个庄子,你自己去耕地种田吧。”王景隆低头不说话。王尚书见他不回应,更加恼怒:“王景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王景隆抬起头坚定地说:“种田这事我做不来,也不想做。”王尚书冷笑:“你不做,那不如还去妓院鬼混!”王景隆挺直腰板:“孩儿想读书。”
王尚书讥讽道:“你都已经放荡成这样,心思早就野了,还读什么书?”王景隆语气坚决:“孩儿这次下定决心,一定会专心读书。”王尚书质问:“既然知道读书好,当初为什么还做出那些荒唐事?”这时,何静庵站起身来打圆场:“三舅吃了这么多苦头,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用心读书的。”王尚书想了想,说:“那就听你们的,送他去书房,派两个小厮伺候。”当下就叫人把王景隆送到了书院。
两位姐夫又劝道:“三舅好久没回家了,老爷留他一起吃顿饭吧。”王尚书摇头:“你们这样惯着他,可不是教育孩子的好办法。”两人连忙称是。于是翁婿几人一起喝酒,直到大醉才各自回家。这一场父子之间的波折,就像月亮被乌云遮住后又重放光彩,花朵经历霜打后再次绽放。
王景隆进了书院,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满架的诗书,笔墨纸砚摆放整齐,他不禁感叹:“书啊,我们分别太久,读起来都有些生疏了。可要是不读,怎么能考取功名,这不就辜负了玉姐的一番话吗?但真要读,这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总是想着玉姐。”
他拿起书读了一会儿,突然问书童:“你闻到书里有什么味道吗?听到什么声音没有?”书童一脸茫然:“三叔,我没闻到也没听到什么呀。”王景隆喃喃自语:“没有?哦,我知道了,我闻到的是脂粉香,听到的是乐器声,这分明是想起玉姐了。”
他回想起玉姐当初的叮嘱:“叫我用心读书。可我到现在书没读进去,心里还是放不下她,坐立不安,茶饭不思,连梳洗都没心思,整天恍恍惚惚的,这可怎么办?”
他走到门口,看到大门上挂着一副对联:“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祖父写的,祖父当年刻苦读书,中举后一路做到侍郎;后来父亲也在这里读书,官至尚书。他又看到二门上的对联:“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回到书房,他看到《风月机关》《洞房春意》这类闲书,心里暗想:“就是这些书扰乱了我的心智。”一把火将它们烧了,又把和玉姐分开的破镜、分钗仔细收好,下定决心要勤奋学习。
有一天,书房没火了,书童出去取火。正巧王尚书坐着,就把书童叫过来。书童赶忙跪下,王尚书问:“你三叔最近用功读书了吗?”书童说:“老爷,三叔一开始根本不读书,整天胡思乱想,瘦得不成样子。这半年来,他整天埋头苦读,晚上读到三更才睡,五更就起床,一直到饭后才梳洗。吃饭的时候眼睛都离不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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