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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认蒲团幻境拜亲祠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部书一路讲述得明明白白,雕弓与宝砚,平白无故地先分开又聚合,聚合之后又再度分离;一会儿弓与砚相聚,一会儿砚又随着弓离去。好不容易物件暂时聚在一起,可男女主人公还未能终成眷属。偏偏一个像柳下惠般坐怀不乱的安龙媒,一门心思遵循圣经贤传;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一心向往古寺青灯的生活。也不知是燕北闲人故意用笔制造曲折,还是上天有意捉弄世人。上一回书,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安龙媒这边的事情安顿好,这回书就该讲讲何玉凤那边的故事了。
何玉凤自从在安家坟园守着父母的灵柩住下后,有认的干娘佟舅太太和乳母陪伴在侧,粗重的活计有张太太操持,还有众多丫鬟婆子伺候左右,日子倒也不显得冷清。安太太婆媳也时常过来陪她聊天,除了张老在外面照看门户,安老爷偶尔过来应酬,平日里几乎没有外人打扰,这里真成了“禅关掩落叶,佛座稳寒灯”般清净的地方。
何玉凤见大家相处和睦,生活安稳,也就不好总追问找庙的事。只是她生性好动,后天想要修行的心,终究拗不过先天活泼的性子。刚开始,她也弄来香炉,点上一炉好香,坐在那里想要效仿达摩祖师“十年面壁”,静心修行。可她心里虽然没有丝毫杂念,思绪却像万马奔腾,根本静不下来,不一会儿就从炕上跳了起来。舅太太见她这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当时舅太太正给她做认干女儿时承诺的鞋子,就叫她在旁边帮忙,不是让她烧烙铁,就是帮忙刮浆糊,找点事让她做。实在没办法了,舅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约上张太太,带着两个婆子丫鬟,陪她从阳宅的角门出去散步、看风景。回来后,还变着花样做些家常小菜给她吃,也让她跟着一起动手。到了晚上,就给她讲些老故事、传说,哄她入睡;要是睡不着,舅太太就给她抓痒、拍背,即便何玉凤已经长大,有时候舅太太还把她揽在怀里哄着睡,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没过几天,何玉凤就被养得面色红润,皮肤光滑,整个人无忧无虑,心情舒畅。大家都说这是舅太太怜惜孤女的一片好心,可在我看来,这正是上天对孝顺女儿的回报。
各位,看看何玉凤的这段经历,我觉得比入朝为官、享受荣华富贵还要幸福。这话怎么说呢?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虽说立德、立言、立功是不朽的事业,但也得有福气消受。没有那个福气,生出一分妄想,就会遇到一分不如意的事。就算有福气,仔细想想,人生短暂,而世间变化无穷,倒不如随遇而安,不贪图名利,不做坏事,保持本心,珍惜当下的机缘,这何尝不是一种神仙般的日子。
说到这儿,说书的突然想起一个笑话:曾经听说有个人,生前德行高尚,功业非凡,寿命尽了之后,来到阎王殿前。阎王让判官查看他的《善恶簿》,判官回禀说:“此人《善簿》上的善事堆积如山,《恶簿》上却没有一个字。”阎王看了看《善簿》上记录的事迹,说:“这人功德太大,我这儿没法处置,只能报给值日功曹,上奏天庭,请玉帝定夺。”过了一会儿,值日功曹把他带到天庭,奏明玉帝。玉帝一看,对那人说:“像你这样的功德,我这儿也没有相应的天条可以评判,只能破格施恩,你自己说说想怎么样,我让你称心如意。”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想说:“我不想做官,不想参禅,也不想修仙。只希望父亲是公卿,儿子是状元,给我挣下万顷良田、万贯家财,买些珍贵的书籍、古画、奇珍异宝,准备美酒佳肴,摆在美丽的园林里。我就和娇妻美妾一起,带着儿女,在灯前欢笑。不谈论民生国计,不讨论人情事理,也不管柴米油盐,只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畅想那无忧无虑的天外之天,一直说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到那时,要是世界重新开辟,还能让我拥有这样的好家园!”玉帝犹豫道:“论你的善缘,这倒也不算妄想,只怕世间没有这样的人家。”那人说:“世界这么大,什么没有!肯定有。”玉帝听了很高兴,立刻起身离座,向他鞠躬说:“我一直以为没有这样的人家,你既然知道有,太好了!请问这人家在哪儿?要不你在天上做昊天上帝,我到下界投胎去!”
从这个笑话来看,这样的生活连玉帝都求之不得,何玉凤现在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人生乐事吗?可上天眷顾善良的人,给她的福报还不止这些!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舅太太就这么陪着何玉凤打发日子,转眼间,一年过去,又到了新年。年前,舅太太匆忙回家操持年事,料理完就赶紧回来了。何玉凤还在守孝期间,不过年节,但安老爷、安太太还是给她送了不少吃食、果品、糖点。舅太太就和张太太带着丫鬟仆妇,哄着何玉凤玩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的游戏,再加上包饺子、做年菜,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长大成人,又娶了张金凤,一家人带着儿媳妇过年,自然是热闹非凡,其中的喜庆景象一时也难以细细描述。过了大年初一,舅太太和张老夫妻分别去安老爷家拜年,安老爷一家也过来回拜,并看望何玉凤。
转眼间正月过去,到了二月,白昼渐渐变长。一天,安太太闲着没事,和媳妇张金凤一起来找何玉凤聊天。正说着话,外面家人抬进来两个箱子,舅太太打趣道:“这是干什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安太太笑着说:“不是送礼,我今天是来麻烦你们娘儿们的。”她指着张金凤说:“亲家太太知道,我娶这媳妇的时候在淮安,当时忙忙碌碌,匆匆办完婚事,也没好好给她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现在到家了,白天时间也长,我才想起来这事。大衣裳都交给裁缝去做了,几件内衣和鞋子不好拿出去做。我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想着舅母和亲家太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做一做,还能解解闷。”
张太太一听是给女儿做衣服,哪有不愿意的?连忙说:“行!”舅太太也跟着调侃:“姑太太,等等,咱们可得说道说道。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一个疼女儿也就罢了。我难道不会打扮自己的女儿?凭什么白帮你们干活呀!你们打算给我多少工钱?”
何玉凤一直承蒙安老爷、安太太的照顾,心里正想着找机会报答,听舅太太这么说,赶紧说道:“娘,别这么说,咱们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能要工钱呢?您要是怕累,我帮您一起做,缝缝补补、钉个纽扣的活儿,我也能干。”说完,又对安太太说:“大娘您就留下吧,我娘要是不答应,我替她答应了。”安太太连忙说:“太好了!”
张金凤也走过来给何玉凤行了个万福礼,说:“我的事还麻烦姐姐帮忙,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做完了活儿,再一起给舅母磕头。”何玉凤笑着说:“咱俩还客气什么!”舅太太见状,这才笑着说:“罢了罢了,看在外甥媳妇的面子上,就帮帮姑太太吧。”于是让人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件收好,何玉凤也在旁边帮忙整理。她满心欢喜,一边动手一边说话,完全没想到自己帮忙做的,竟是日后属于自己的嫁妆!从第二天起,她就催着舅太太赶紧动手。舅太太安排下去,让仆妇丫鬟们各自领了活儿,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上阵。何玉凤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帮帮那儿,虽然忙忙碌碌,但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有一天,天空阴沉,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舅太太说:“瞧瞧这雨,下得天色漆黑。咱们今天就歇一天,做点好吃的,打发这下雨天吧。”张太太却说:“我可歇不住,我得把给姑娘纳的鞋底做完。”说着话,一拉麻绳,针掉了。她对着门口,眯着眼睛,纫了半天也没把线穿进针孔里,就央求花铃儿:“好孩子,帮我纫纫针。我这眼睛真是不行了。”何玉凤看见,一把抢过针和线,说:“给我吧,纫个针还这么费劲!”说着,两手一摆弄就纫好了,把针丢给张太太,转身就走,说:“我帮我娘做菜去了。”刚走两步,张太太就喊了起来:“姑娘,你回来!我这么长的一根大针,你纫完怎么只剩半截了?那半截去哪儿了?”何玉凤也觉得奇怪,就和花铃儿四处寻找,花铃儿弯腰从地上捡起来,说:“在这儿呢!半截掉地上了。”原来是何玉凤纫针时太着急,手指稍微一用力,就把针捏成了两截,她自己看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些琐碎的事情暂且按下不表。安老爷妥善安置好何玉凤姑娘后,有了空闲时间,便一方面选好日子,先为何老夫妻的坟茔砌墙栽树;另一方面,暗中着手布置何玉凤想要的庙宇。此时,他已经收到邓九公的回信,信中说会准时在某日启程,预计某日能抵达京城。张金凤找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公婆,老两口听后满心欢喜,免不了对安公子一番勉励教导。如今的安公子对这桩姻缘已有了解,不再像当初那样羞涩,只是恭敬地遵从父母之命,安静地等待良辰吉日的到来。
时光飞逝,转眼间,刚忙着吃过粽子,又迎来了中秋吃月饼的时节,转眼重阳节临近,眼看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各项事情都逐渐有了眉目,心里才稍稍踏实。于是,他便与安太太商量,打算找个时机去跟何玉凤姑娘摊牌,把事情说清楚。各位读者此时肯定想知道,安老爷夫妻见到何玉凤姑娘后,会从何说起?先别着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现在,让说书的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安家这座庄园,等讲到何玉凤的后续故事时,大家听起来就不会分不清地点和方向了。
安家的这座庄园实际上由三部分组成,从西山蜿蜒延伸而来。最西边的那一处,是个规模很大的院落,院内只有几处竹篱环绕的茅屋,以及菜圃和稻田。从院墙外引入水源,用来灌溉稻田和菜蔬,这是安家老太爷亲手打造的,供家人闲聊农事的地方。往东的一处,是园林的样式,竹林、树木、泉水、山石错落有致,有几处建筑坐落其间,大致就像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那样,不像小说里描写的天宫、神仙洞府那般虚幻神奇。
这两处庄园,自从安老太爷去世后,由于安老爷家道中落,人口也不多,便典押给了一位同样是旗人、捐班候选的道员史观察居住。再往东的一处,就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
这座住宅门前远远地对着一座山峰,东南方向有一股从滹沱河、桑乾河流下来的水源,流向西北,注入庄园之中。岸边生长着无数的杉树、榆树、槐树、柳树,与清澈的溪流相互映衬。进了大门,沿着一排群房往前走,北面是一道粉墙,正中间是一座筒瓦随墙门楼,设有四扇屏风。进门后是一个院落,因为西边园子里有个大花厅,所以这边没有再盖厅房,只有一排七间的腰房。
腰房左右两间各有一扇便门,中间是穿堂。东边两间是安老爷静心独处的地方,西边两间则是安老爷给学生门生讲学授课的场所。院子里,向西的门内另有一处客座,向东的门内则作为安公子的书房。过了腰房,穿过一座垂花二门,就能看到抄手游廊。游廊尽头是五间正房,这里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的院子,是安公子和张金凤居住的地方,舅太太来的时候,就住在西边同样格局的院子里。上房后层的正中间是佛堂,其余房间有的作为闲房,有的用来堆放东西,还有的是仆妇丫鬟休息的地方。佛堂后面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土山,将内宅和其他区域隔开。另有一个小角门平时锁着不开,那是家中女眷前往家祠的通道。土山后面是一条长街,东头有个朝东的大栅栏门,这就是庄园的后门。后门正对着的那座大山脚下,是安家老太爷的祠堂。祠堂左右的群房里,都住着安家的家仆。从后门沿着东边界墙向南走,有一条箭道,顺着箭道出去,就能到达马圈和厨房。
再从东边的随墙门出去,就回到庄园大门了。以上就是安家这座庄园的布局,给大家交代清楚了。
话说安老爷当年在青云山找到何玉凤后,打算护送她扶着母亲的灵柩回到故乡,与她父亲合葬。没想到何玉凤另有想法,当时就和安老爷立下“约法三章”,讲好到京城安葬父母后,要为她找座庙宇,让她在那里守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能暂且顺着她,还与她郑重发誓。一路到了京城,安老爷心里盘算着:“要是真依了她这话,不仅让一个世家千金出家为尼,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我又如何报答师门?又怎么算得上报答她的恩情呢?虽说眼下有舅太太、亲家太太,还有她的乳母丫鬟陪伴,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要是不依她,且不说她的性子肯定不答应,又怎么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兑现我许下的承诺呢?更何况,承蒙邓九公、褚大娘子的好意,还想撮合她与公子的姻缘。要是我先失信,任凭邓九公德高望重,褚大娘子能言善道,这桩婚事也更没希望了!”
安老爷为此事日夜忧心,反复思量了许久,才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并悄悄与夫人商议妥当。随后,他在紧挨着老太爷祠堂的两旁,拆掉群房,按照同样的规格盖起两所小四合院。东边的一所作为何玉凤的家庙,算是给她安了个家;西边的一所则给张老夫妻居住,当作他们日后养老的地方。没过多久,房屋修建完成,里面的陈设也置办齐全。老夫妻二人看过之后,见一切布置得十分妥当,心里十分高兴。
恰巧这时,舅太太那边为何玉凤做的衣物首饰也都完工了,便让戴嬷嬷连带着箱子送了过来。安太太跟老爷商量后,打算趁此机会过去一趟,于是让戴嬷嬷回去传话,说自己稍后会亲自过去道谢。等戴嬷嬷走后,安太太就带着张金凤先到了何玉凤住的地方。见面后,大家寒暄了几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太太只是和舅太太、亲家太太闲聊家常。聊着聊着,又提到何玉凤守孝期满的日子快到了,得给她准备新的衣饰。舅太太说:“不用费心,我干女儿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肯定不会耽误。”何玉凤听了,心里一想,确实日子近了,不过她觉得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反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庙宇,怎么越来越没人提起了?难不成父母下葬之后,还要一直住在这里?
她刚想跟安太太开口询问,就见安老爷带着一个小僮走了进来。众人相互见过礼后,安老爷坐下,望着何玉凤说道:“姑娘大喜!”何玉凤一愣,惊讶地问:“伯父,这话从何说起?我哪来的喜事?”安老爷笑着说:“你一直想找的庙,我给你找好了。”何玉凤这才转惊为喜,急忙问道:“在哪里?离我父母的墓地有多远?”安老爷说:“我一共找了三处地方,其中两处我觉得不太合适,所以特地来和你商量。一处离这儿大概一里多地,不算太远,庙里只有一位老尼姑,也有几间闲房,但都被附近做短工的,还有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人长期租下了。你本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这处肯定清净不了。”何玉凤说:“那这处确实不合适。”安老爷接着说:“另一处估计更不合你心意:第一,离这儿太远,在城里,叫什么汪芝麻胡同还是贺芝麻胡同我也记不清了。以前庙里的老尼姑是改嫁后出家的,她丈夫还经常到庙里来。现在老尼姑去世了,她的徒弟交际广泛,认识很多王孙公子,庙里正想请一位知客帮忙接待客人、代写文书,还说带发修行的人也可以。庙里一年办两次法会,知客要出来招待施主,端茶送酒。姑娘你想想,这样的地方,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去?更别说你了。”何玉凤连忙说:“不用多说,这处更不合适。那还有一处呢?”安老爷说:“这一处更近,但又怕姑娘你不愿意。这座庙就在我家里。”
何玉凤疑惑地笑道:“伯父家里怎么会有庙呢?”安老爷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这座庄园的后墙挨着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一条长街才是庄园的围墙,山外到围墙内的这片区域,本来就有我家的一座家庙。现在我打算靠着家庙,给你收拾出一个清净的地方。这样一来,你伯母和张家妹子来看你方便,舅太太和亲家太太也能经常和你住在一起,离你父母的坟地也不远。你觉得这处怎么样?”
何玉凤听了,心里寻思:“这不还是要住在他们家吗?”她正犹豫时,就听干娘舅太太问道:“姑老爷说的是哪儿呀?是不是挨着戴嬷嬷家的那一小所房子?”安老爷回答:“就是那儿!”舅太太赶忙对何玉凤说:“姑娘,别犹豫了,听我说,他家有前后两个大门,里面是不通的。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就在他家后门里面。那房子另外有外层门和二门,没有比那儿更清净的地方了!除了正房用来供佛,其余的屋子随咱们挑着住。离你父母的坟地和这儿差不多远,而且门外周围都是咱家的仆人,又紧挨着你嬷嬷的住处,比这儿还安全呢。就这么定了吧。”
何玉凤见干娘说得合情合理,便说:“既然这样,就听伯父的安排。等我搬过去,再好好谢伯父、伯母。”安太太说:“谢什么,要是真定下来,得早点收拾才是。”安老爷笑着说:“正是。姑娘可不能让我白花钱。”何玉凤也笑着说:“二位老人家,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反悔过?不过,我什么时候搬过去?”安老爷说:“也不急于一时。算着姑娘你是二十八日守孝期满,正好这天安葬。这个月是小月,干脆等过了初一圆坟,十月初二是个阴阳不将、三合的吉日,你就那天搬过去。”
当下,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安老爷夫妻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回家了。此后,安老爷、安太太在这边悄悄筹备安排,舅太太在那边暗中牵线搭桥。
俗话说,书中有内容就详细叙述,没内容就简略说。转眼间,就到了何老夫妻安葬的日子。安葬前,还做了两天法事。到了安葬当天,何玉凤将父母合葬在一起。姑娘自然悲痛万分,至于如何掩埋、祭奠、焚烧祭品、修缮坟茔等过程,这里就不详细描述了。何玉凤脱去孝服回来后,舅太太就催着她洗头洗澡。何玉凤推辞说:“我的头发天天梳,娘没看见吗?我换衣服也才没几天,都不用了。”舅太太说:“姑娘,这可不行!安置佛像得干净些,再说,也去去这一年的晦气。”何玉凤只好听从。舅太太又把给她打的簪子、做的新衣服拿出来,一一试过,确保合身。
到了圆坟那天,安太太和媳妇张金凤也一大早就过来帮忙料理各项事宜。
众人将各项事务整理完毕,正商议着明日的安排,只见晋升急匆匆跑来,禀报道:“舅太太家里派车来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忙问:“出什么事了?”晋升答道:“奴才问过派来的人,他说不清楚,只说是舅太太那两房子侄让务必今日回去。”安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舅太太皱着眉说:“估计也就是那几个侄儿在家不省心,家里没个能主事的人。我得回去一趟。偏偏赶上今天,怎么就这么巧!”何玉凤赶忙说:“娘有事尽管去,这边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况且伯母和张妈妈也在,不会丢了我的。”安太太也附和道:“说得在理。今晚我让金凤留下来陪你。”舅太太本就犹豫不决,听这么一说,便应道:“也好,我先回去,明天一早或晚些时候肯定赶回来。”说着,她匆匆换了两件衣服,包好包袱,催促车夫备车,急急忙忙离开了。安太太随后也回家去,留下张金凤陪伴何玉凤。两人吃过晚饭,点上灯,因第二天要早起,便早早休息,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还不到五更,安太太就坐着灯火通明的马车来接何玉凤进庙。此时何玉凤刚好梳洗完毕,安太太催她吃了些东西,换好衣服,一面安排随从先去庙里准备,又留人照看这边的物品,随后便和何玉凤一起上了车。张太太母女也紧跟着上了车。
马车驶出阳宅大门,朝着庄园后门驶去。何玉凤在车里借着灯光打量,只见后门是一扇极为宽敞的车门。马车径直驶入,门里两侧住着几户人家,每户窗户都透出灯光,却都紧闭着门。没走多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正对面果然有安家的家庙。还没到跟前,便看见东侧有一座类似小庙的建筑。马车在门前停下,安太太说:“到了。”何玉凤隔着车窗望去,这座小庙大约五间屋子的长度,中间的庙门并非传统山门样式,而是一座马鞍形屋脊的门楼,看上去倒像是个幽静的禅院。门前的灯笼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车夫卸下车套,把骡子牵到一旁。安太太和何玉凤下了车,等张太太母女到齐,便请何玉凤先行。何玉凤笑着推辞:“到了这儿,可没让我先走的道理。”
正谦让间,安老爷和张老从二门迎了出来,安老爷说道:“姑娘,别客气了,跟着我先四处看看,进了屋再慢慢谦让。”说罢,便在前引路,前头两个小厮打着一对漆纱风灯,另有两个女仆举着手提灯笼照亮。何玉凤只好由人搀扶着,跟着安老爷穿过大门。她往两旁一看,都是用木板隔开的小院,院里也透出灯光,似乎都有人居住。再往前走,正对大门是一座小巧的门楼,迎面曲尺形的板墙上挂着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四个鲜红的斗方,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的屏风紧闭,西侧隔着一道板墙,从东侧转进去,便是正殿所在的院落。院落上方是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沿着正房两侧的随墙角门进去,各有两间耳房。
正院里铺着十字形的甬道,四角还新栽了四棵小松树。何玉凤见这地方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心里十分满意。安老爷便指着各处介绍:“姑娘你看,这正面是正殿,东厢房用作客房,西厢房就是你的住处,其余的当作 servants 住的下房,这边还有条夹道通往后院。你觉得我给你安置的这个地方还合适吗?”何玉凤感叹道:“还有什么不合适的?伯父真是太费心了!”说着,她回头环顾四周,只见各屋里都灯火通明,唯独三间正殿漆黑一片,房门紧闭,便问道:“怎么正殿里不点灯?”安老爷解释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佛像要在卯时安放到位。现在佛像还供在我家前厅,等吉时一到再安置,到时候才开门。这会儿开着门,进进出出的,怕冲撞了清净。”何玉凤听了,越发觉得安老爷考虑周全,说的话在理,便请大家到西厢房休息。安老爷、安太太等人也没再客气,率先走进屋子。
何玉凤跟着众人进屋,只见南北两间都有靠窗的大炕,北边隔出一个里间,南边的炕上摆着矮屏风,里外间炕上放着坐垫和炕桌,地上摆着几件刷了漆的粗木桌凳,没有过多装饰。里间的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还有一架小自鸣钟。四壁新糊了墙纸,也没贴太多装饰,只有堂屋正中间的八仙桌前挂着一幅条扇和一副双红硾笺写的对联。何玉凤正打量着,仆妇端来茶水,她赶忙说:“我来。”接过茶盏,一一给众人奉上。轮到张金凤时,张金凤笑道:“姐姐怎么还跟我客气上了?”何玉凤说:“这以后就算是我的家了,理应如此!”张金凤打趣道:“就算是姐姐的家,也就这一回,往后可别这样了。”众人说说笑笑,各自落座。安老爷和张老在迎门的桌旁坐下,安太太陪着张太太在南边炕边坐下,何玉凤拉着张金凤在靠墙的凳子上作陪。这才转头细看墙上的字画,只见对联写道:“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何玉凤看了,心里暗笑:“我不过是想找个离父母坟近的清净地方,哪是真信这些‘因’‘果’‘色’‘空’的玄理?”看完对联,她又看向旁边的画,画面上是一池清水,周围围着金银镶嵌的栏杆,池中种着三枝莲花,其中两枝还是并蒂莲。何玉凤看不懂这幅画的含义,又见画上方横着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她不认得,便问道:“伯父,这幅画有什么典故?”
安老爷听了,心中暗想:“这可是‘菡萏双开并蒂花’,暂时先不告诉你。”嘴上却笑道:“姑娘,你看那上面四个字写的是‘七宝莲池’,池里的水叫‘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脱离苦海的慈悲源头。”何玉凤听了,也没深究,只是点点头。张老觉得插不上话,便起身道:“这会儿没我什么事,我去那边帮忙收拾东西,早点弄完,也好让戴嬷嬷她们早点过来。”说完,便往别处去了。
安太太和何玉凤又聊了会儿家常,天色渐渐泛白。安老爷看了看钟,快到寅正二刻了,便喊道:“来人。”不一会儿,戴勤、华忠走了进来。安老爷吩咐道:“天快亮了,你们去把正房的门打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而去。安太太这边让人端来洗手水,众人净了手。这时,安老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说:“姑娘,去正殿看看吧。”说着,众人走出西厢房。
此时天已破晓,何玉凤这才看清,整座房子的砖瓦木料、油漆彩画都是崭新的,显然是新盖的,心里越发过意不去。她跟着众人沿着甬路走上正殿台阶,进门一看,三间屋子连通,屋内彩绘精美。正中间靠墙摆着一张大供案,案上有一座雕刻精细、一殿一卷样式的木龛,龛里放着一座小巧的佛床。供案两侧斜放着两张小案,因为佛像还没请来,供桌暂时放在东西墙角。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的毡子,东西山墙下摆着八张椅子,正中间的地上铺着地毯和拜垫。何玉凤从未经历过进庙安佛的仪式,原以为找个庙守着父母坟就行,没想到安老爷如此大费周章。她也不知道一会儿安佛有什么讲究,又不好意思多问,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正犹豫间,只见张进宝气喘吁吁跑来禀报:“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姑爷和姑奶奶也一同来了!”安老爷和安太太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安老爷急忙问:“人在哪儿?快请!”张进宝回道:“邓九太爷刚到门口,就问:‘何大老爷、何大太太下葬了没?’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天也请到这边来了。’邓九太爷听了,直说:‘我来晚了!’又问奴才何大老爷的坟地在哪儿,奴才指给他看。邓九太爷说:‘我得先去老太爷坟上磕个头,再到何大爷坟前行礼,完了再来这边。’”
安老爷一听邓九公到了,立刻就想赶过去迎接。张进宝赶忙拦住说:“老爷,这会儿过去也来不及了。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张亲家老爷,还把大少爷也请过去了。”安老爷点点头,叮嘱道:“那派人盯着点,他们快到的时候赶紧来告诉我。”随后,他转头对安太太感慨道:“去年和老哥哥分别时,他说等姑娘守孝期满,一定进京来看她。我还以为只是客气话,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安太太也感叹道:“老人家都快九十岁了,大老远赶来实在不容易。想必是姑爷、姑奶奶不放心,才陪着一起来的。”
您可能纳闷,这邓九公怎么来得这么巧,难道是安老爷用法术召来的?其实,邓九公他们几天前就到了,褚大娘子还带着孩子。邓九公原本想在西山找地方住下,顺道逛逛宝珠洞,登登秘魔崖,拜拜天下大师塔,看看红叶。但安老爷再三挽留,坚持让他们住在家里。于是,褚大娘子住到了游廊西院,邓九公和褚一官则安顿在安公子的书房。这几天,邓九公跟着安老爷四处游玩,喝酒聊天,好不快活!只是何玉凤一直蒙在鼓里,这会儿突然听说师傅来了,惊喜、感动、感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张亲家老爷陪着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一听,急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也拉着何玉凤,和张家母女一起迎到院子里。隔着二门,就听见邓九公爽朗的大嗓门:“老弟!老弟!好久不见!可把愚兄想坏了!”紧接着,传来安老爷热情的回应:“我就知道老哥哥肯定会来,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邓九公笑道:“说来话长,咱们慢慢聊!”说话间,众人已进了二门。
只见邓九公此番打扮焕然一新:脚上蹬着双厚实的尖靴,鞋面上包着绦子,鞋底是多层布料纳成的;身上穿着米汤般柔和的春绸夹袄,外搭一件黑头绛色的库绸羔羊皮缺襟袍子,最外面套着草上霜皮的混膁马褂,保暖又时髦。胸前挂着一串金线菩提念珠,还坠着一个汉玉圈,圈上拴着三寸长的玳瑁梳子。头上戴着羖种羊帽,帽顶插着四两重的红缨,最显眼的是那武秀才的金顶。褚一官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跟在后面,因为到安老爷家做客,特意戴上了八品金顶——这还是当年黄河决口,地方赈灾时,邓九公替他捐了二百两银子换来的议叙功名。
邓九公进门后,匆匆和安太太、张太太、张金凤打过招呼,就快步走到何玉凤跟前,关切地说:“姑娘,咱们爷儿俩整整一年没见了!师傅天天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间扯出手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又仔细端详着何玉凤,欣慰地说:“好,脸蛋儿都圆润了!”何玉凤也连忙感谢他之前的帮助,以及此番远道而来的情谊。
正说着,褚大娘子也到了门口。她下了车,戴嬷嬷忙完手头的事,也陪着她一起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三个婆子。且说褚大娘子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就连随行的仆人也都换上了崭新的二蓝宫绸夹袄,扎着新裤脚,蹬着新鞋子。安太太迎上去,两人一副久别重逢的热络模样。褚大娘子和众人一一见过礼,就急忙走到何玉凤面前。只见何玉凤头上戴着几枝精致的时兴珠翠,衬着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外搭深藕色绣着折枝梅花的绉绸银鼠披风,下身系着松花绿洒线灰鼠裙,袖口是西湖光绫,领口是大红竖领。整个人出落得宛如秋月般柔美,体态似春风般轻盈,柳叶眉、杏子眼、玉柱鼻、樱桃口,再配上鬓角的朱砂痣和脸颊的酒窝,更是明艳动人。褚大娘子一看,心中暗想:“这哪里还是去年在青云山闯荡的十三妹!”两人相互行福礼,一时情难自禁,握住对方的手,都落下了几滴眼泪。何玉凤哽咽着说:“你临走时那匆匆一躲,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褚大娘子赶忙劝慰:“我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赔这个不是!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不许哭!”安老爷见状,招呼道:“大家进屋里坐着慢慢聊!”说着,便引众人往正房走去。
进了屋,众人分男左女右落座。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坐在东边的椅子上,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则坐在西边,安太太还特意让张金凤搬来椅子坐下。自然,仆人们忙着装烟倒茶,一番热闹。邓九公先闲聊了几句,又夸赞了一番这处新房子。这时,安太太感慨道:“九公您这么大年纪,还跑这么远的路,姑爷、姑奶奶也陪着来,都是为了我们家大姑娘。”邓九公一拍大腿,叹道:“二妹子,别提了!我这次真是‘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本想月初就到,结果路上遇上坏天气。到了涿州,又和老伙计喝了顿酒,不然昨天就到了。谁知道昨天过芦沟桥,在税局子耗到太阳快落山,赶到南海淀就天黑了。幸亏有个亲戚,在他家借住了一夜。今天四更天就往这儿赶,还好,没耽误事儿!”安老爷笑着说:“老哥哥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正好有事要麻烦您!”
正说着,只听自鸣钟“叮当叮当”敲响,卯初二刻到了。安老爷立刻说道:“闲话暂且打住,该办正事儿了!”随后喊道:“玉格呢?”此时安公子正在东厢房候着,听见父亲叫他,连忙赶了过来。安老爷吩咐道:“时辰到了,该请佛像入庙了。按理说,该你姐姐亲自去请,但路途远,她出去不方便,回来还得跪迎。你替她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又叮嘱道:“这么吉利的事儿,你就暂借我的官服穿穿。”安公子点头应下,转身去准备。
何玉凤本就觉得这仪式太过隆重,现在安公子还要穿公服去请佛像,心里越发不安,便问安老爷:“伯父,一会儿我该怎么做?”安太太赶忙安慰道:“大姑娘别慌,有我呢!我告诉你怎么做,你照着做就行!”何玉凤这才稍稍安心,满心期待地等着佛像到来。
不一会儿,两个仆人从东边过来,拔下屏门的门闩,分立两旁守着。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靴子踏地的声响。“吱呀”一声,屏门打开,四个衣着整齐的仆人各执一炷大香,分成两队在前引路。后面跟着身穿公服的安公子,领着众人抬着两座彩亭缓缓走来。屋内,仆妇早已捧着金漆托盘,上面搭着大红袱子,托着一个小檀香炉,香烟袅袅。安太太拉着何玉凤在右边跪下,将香炉递给她捧着。何玉凤此刻只能听人指挥,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香炉,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她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见抬彩亭的人将彩亭安置在屋檐下,撤去抬杠。前面的彩亭里,供奉着两尊不高的佛像,用红绸严严实实地蒙着,看不清模样;后面的彩亭里,放着个扁扁的东西,平放在那里,不像是佛像,同样盖着红绸。何玉凤心里暗自猜测:“难道是画像?”
这时,安老爷也换上公服,和众人站在廊下,高声吩咐:“请!”安公子走到彩亭前,先将西边的佛像请进屋内,安放在八仙桌的上首;接着又请出东边的佛像,安放在下首。安太太见状,让人接过何玉凤手中的香炉,说道:“姑娘,起来吧。”何玉凤站起身,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只听安老爷对邓九公说:“老哥哥,搭把手!”两人走到后面的彩亭前,揭开红绸,露出一高一矮、一长一方两个红锦匣子。
邓九公捧起长扁的匣子,高高举起,随后侧身对安公子说:“老贤侄,接着!”安公子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东边的小桌上。接着,安老爷捧起高方的匣子,同样高举过头。安太太赶忙提醒:“姑娘,过去接着!”何玉凤急忙上前,安老爷侧身让出位置。她接过匣子,心里一动,猜测道:“这个匣子应该放在西边小案上。”果然,安太太过来引导她将匣子稳稳安放在西边案上。安太太紧接着说:“姑娘,先行礼,再给佛像开光安位。”何玉凤对着两尊佛像,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磕了六个头。
安老爷走上前去,揭开那层红绸挖单,里面竟还有一层小龛。等卸下龛门,何玉凤定睛一看,才发现里面不是佛像,而是两尊牌位。安老爷招呼道:“姑娘,过来看看你这两尊佛。”何玉凤走近,只见上首牌位刻着“皇清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是“皇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她恍然大悟,说道:“伯父,一直说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牌位,这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安老爷语重心长地解释:“老话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活一辈子,父母就是最该敬奉的佛,再没有别处可寻。孝顺父母,上天自会庇佑;若是不孝,连天都不容,求佛又有什么用?况且佛法与天道本是一理,佛也不是收受贿赂、讲情面的,任凭你如何讨好,他也不会违背天理行事。再说你想找座庙,不就是为了离父母近一些?如今我把令尊令堂请到你家庙,你不就能日夜相守了?好在青云山时你我‘约法三章’,我可一样都没食言。”
何玉凤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安老爷接着说:“等我给牌位点主,再请你安置。”何玉凤没听过“点主”,只好像孔子入太庙那样,遇事就问。安老爷解释:“你看神牌上‘主’字那一点还没点上,给神像开眼叫开光,给神牌点那一点就叫点主。”安太太拉着何玉凤说:“你照旧跪着看着,点一下就磕一个头。”
何玉凤跪好后,安老爷净手熏香,请邓九公、褚一官帮忙襄助。早有仆人备好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九公和褚一官从龛里请出神主牌位。安老爷先用蓝笔填写,再用朱笔覆盖。何玉凤只顾着磕头,也没细看具体过程。点主完毕,牌位放回龛中,安老爷退下,何玉凤站起身。
安老爷接着安排:“姑娘,安置牌位得你亲自动手。但两位老人家得一起升座,你一人顾不过来;再说令尊的神主,你捧着入龛也不合礼数,这就是我之前说的‘父亲尊,母亲亲’。让玉格替你捧令尊的牌位,你捧令堂的。”何玉凤心里暗自嘀咕,觉得安家对礼数的讲究简直像是自家编纂了《三礼汇通》,但也只能点头答应。
安老爷示意后,安公子上前捧起何父的牌位,何玉凤捧着何母的牌位,两人绕过八仙桌,左右并行,将牌位稳稳安放在大龛的神床上。说来也怪,两人刚往前走,门外突然一阵风刮来,窗棂纸被吹得“忒楞楞”作响,神幔上的流苏也随风飞舞,仿佛真有神灵降临。
一切安置妥当,仆人们撤下八仙桌,摆好供桌,献上供品,点燃香烛。按照规矩,由安公子捧饭,何玉凤进汤。供献完毕,安老爷庄重地献上两爵酒,随后礼让邓九公行礼。
邓九公推辞道:“老弟,今儿这事我可得说句公道话。我算是站在姑娘这边的,行礼自然该先由你和张老大来。这事全靠你的一番心意,你先祭告神灵,之后才轮到我们。”他还转头问何玉凤:“姑娘,我说得在理吧?”何玉凤连忙称是。安老爷不再推辞,上前在檀香炉里插香,郑重行礼,何玉凤则在下首陪拜。众人看向香烛,只见烛芯绽出双花,烟雾盘旋如篆,透着一股喜气。
接着,安太太、张老夫妻依次行礼。轮到邓九公时,他招呼女儿、女婿:“咱爷儿三个一起磕吧。”拜完后,邓九公又对安公子说:“贤侄,你俩夫妻一起拜,也省得麻烦你姐姐来回操劳。”安老爷接口:“给叔父婶母磕头是应该的,难道还要姑娘回拜?”
何玉凤笑着说:“‘礼无不答’,哪有我不回礼的道理?”张金凤早已走到西边下首站定。邓九公赶忙说:“姑娘,要回礼得上首去。这里头有讲究,要是你父母在,小两口磕头,长辈回礼也该站在上首,哪有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把何玉凤拉到东边。安公子怀着虔诚之心,上前插香,在中间跪下磕头,张金凤在一旁跟着叩拜,何玉凤则郑重还礼,三人动作整齐,宛如成对成双。
各位可还记得周后稷庙里“缄口金人”背上的铭文?写着“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败;毋多事,多事多患”。要是何玉凤还像一年前那样洒脱,说句“不用回礼”,这事也就过去了。可此刻她全神贯注,生怕礼数出错,执意要答拜。没想到这一拜,竟暗合了“名花并蒂”的吉兆,场面如同金玉雕琢,龙凤盘绕。
安老爷夫妇、邓九公父女在一旁看着,彼此心照不宣,喜上眉梢。正看着,供桌上的蜡烛突然双双爆开,烛焰窜起五寸多高。炉中的香烟袅袅升空,被风一吹,先往内盘旋,又向外打转,接着朝东飘去,绕过何玉凤,缠住安龙媒和张金凤,最后在三人面前围成一个大圈,仿佛将他们笼罩在祥云之中。何玉凤忙着还礼,没注意到这异象,众人见了却无不称奇。安老爷拈着胡须,微笑自语:“‘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果然没说错!”
随后,撤去供品、奠酒、献茶,整套仪式结束。褚大娘子走到何玉凤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何玉凤连连点头。接着,她走到安老爷、安太太面前,感激地说:“伯父、伯母,今日这番安排,我父母在天之灵定会感激,我何玉凤更是受恩深重!方才是替父母还礼,现在请受侄女儿一拜!”安老爷连忙推辞,安太太也赶紧将她扶起。
邓九公在一旁点头道:“姑娘,这一拜该当!但你看看今天这光景,别再叫伯父母了,直接叫爹娘才合适!”何玉凤叹了口气:“师傅,我何尝不想?只是大恩难报。伯父伯母这番恩情,岂是叫一声‘父母’就能报答的?我只能祈求上天,让我早日与爹娘相见,不管今生来世,能转生在伯父伯母膝下做儿女,那才是我报恩的时候。”
邓九公哈哈大笑:“姑娘,现成的机会不把握,还说什么来生!依我看,他家与你本就有三代香火的缘分,今天我在这儿,不如再促成你和他家公子的婚事。你也像张家妹子一样,做他家儿女,叫声父母,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何玉凤原本满脸笑意,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紧皱,盯着邓九公质问:“师傅,这话从何说起?大早上的,你没喝醉吧?就算咱们一年没见,你也不该糊涂成这样!怎么能说出这么冒失的话?这话趁早别提,省得坏了今天的仪式,辜负了老夫妻的好意,也伤了咱们师生三年的情分!” 正所谓“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至于邓九公听了这番话会如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何小姐证明守宫砂安老翁讽诵列女传
且说上回书讲到,邓九公父女不远千里赶来,意在促成安公子与何玉凤的姻缘。他们见到安老爷为何玉凤的父母设立家庙,延续香火,何玉凤因此喜出望外,满心感激,对安老爷夫妇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如此真挚的反应,认定时机已到——他本就急于促成此事,又受安老爷夫妇重托,便想趁此良机,充当牵线月老,满心以为何玉凤会随着情绪转变,欣然应允婚事。
谁料,他刚一开口,何玉凤便言辞坚决地回应:“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换作往日,何玉凤的措辞或许更为强硬。如今这般平和委婉的态度,全赖安老爷夫妇一年来耐心引导,才将她的性情陶冶得这般娴静温婉。加之她念及与邓九公的师徒情分,以及和褚大娘子的姐妹情谊,才选择这般温和的表达方式。但说白了,这在旁人眼中,就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何玉凤这一拒绝,安老爷夫妇因涉及自家儿子的婚事,不好贸然开口劝说;张太太向来不善调解纠纷;褚大娘子虽说口才出众,可瞧着眼前的情形,也明白此事绝非玩笑调侃就能糊弄过去,只能暂且劝道:“妹妹,先别着急,听我父亲慢慢讲。”至于张老和褚一官,早躲到厢房,找安公子聊天去了。
安老爷见邓九公这个大媒人刚开口,就碰了个大钉子,生怕婚事就此黄了,赶忙圆场道:“姑娘,按理说我不该多嘴,但你可别误会九公。他提这事儿,正是为了维护你我之间的情义,成全今日的好事,绝无恶意。”安老爷这番话,本想先化解何玉凤的抵触情绪,好为后续的劝说做铺垫。
可如今的何玉凤,早已不是当年在青云山初次与安老爷相见时的那个执拗女子。她不等安老爷说完,便打断道:“伯父,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还是听我说吧。人活在世上,都有感情和尊严,怎能像草木一样无知无觉?自我们三家在青云山庄相遇,到如今这一年多来,承蒙伯父伯母的大恩,师傅和褚家姐姐的厚意,哪时哪刻、哪件事情,不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谋划我的未来?就算我是铁石心肠,也该懂得感恩,事事听从安排。可我心里有段难以启齿的苦楚,即便伯父伯母善解人意,一时也难以体会。如今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
“从我十六岁懂事起,就遭遇了纪献唐那恶贼为他儿子纪多文强求婚配的荒唐事。父亲刚正不阿,拒绝了这门婚事,却因此触怒恶贼,惨遭杀害。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含冤而死,深知这一切都因我的婚姻而起。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终身守志,绝不嫁人,只为给父亲争一口气。没想到纪献唐恶贯满盈,逼死父亲后,仍不肯放过我和母亲。我只好设法让人将父亲的灵柩送回京城,自己则保护着母亲逃到山东。听说九公老人家德高望重、侠肝义胆,我才前去投奔,希望能借他的名声,证明我母女二人的清白,不让世人误会我们来历不明。”
“后来到了青云山,我既没本事靠双手赚钱谋生,又不愿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为了奉养母亲,我只能凭借一身武艺,走上了劫富济贫的路。可这条路满是艰辛,鱼龙混杂,早已违背了女子应有的本分。虽说我自问无愧于心,对得起天地鬼神,但我这行为终究不合常理,难免遭人非议。所以一到青云山庄,我就禀明母亲,焚香对天发誓,永不嫁人。还请母亲在我右臂点上‘守宫砂’,这样我便能独自外出,赚些钱财,维持母亲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决心,绝非空口推辞。这里没有外人,师傅年事已高,伯父对我的恩情也如同亲生父母,不妨验看。”
说着,何玉凤高高挽起衣袖,露出右臂。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她右臂上有一点指顶大小、浑圆鲜红的朱砂印记,且印记深入皮肉,无论如何擦洗,都不曾褪色。邓九公父女、张太太以及仆人们见了,都疑惑不解,唯有安老爷夫妇心中了然,既惊讶又欣喜,既心疼又怜爱。
安老爷夫妇深知何玉凤性情纯良、光明磊落,虽然身处困境,行为看似怪异,却始终坚守本心,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真正做到了“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但他们也难免担忧,若将何玉凤娶进家门做儿媳,那些目光短浅、不明事理的人,难免会说三道四。不过,他们念及何玉凤救了儿子、延续安家香火的恩情,便不再计较这些。如今得知何玉凤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坚定的志向,更是大为意外,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赞叹。这一番赞叹,反倒让他们求亲的心意更加坚定,正所谓“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何玉凤展示完“守宫砂”,放下衣袖,继续对安老爷夫妇说道:“我这番举动,就如同古人卧薪尝胆、吞炭漆身,只为等母亲百年之后,报了父亲的血海深仇,我便能无愧地离开人世,也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到那时,世人自会明白我冰清玉洁,所作所为皆是无奈之举,并未辱没家门。母亲去世后,我正准备去报仇,幸而遇到伯父伯母和师傅一家。你们齐心协力,帮我化险为夷,让我能将双亲合葬,重回故土。俗话说‘猫儿狗儿识温存’,我若执意不跟你们回京,那真是连禽兽都不如。所以我提前说明,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为我寻一座小庙,守在父母坟前,了却我的心愿。如今伯父不仅满足了我的要求,还为我父母立庙,这份恩情,真是义重如山、恩深似海!就算是为了报答我救公子的功劳,也足够了。至于姻缘之事,早已与我无关。就算是皇帝的旨意,也该体谅人各有志,更不必再提令郎公子了。还望伯父伯母体谅我的苦衷,别误会我是故意推脱。”
何玉凤这番话,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语气平和,态度诚恳,与当初在青云山时的强硬固执截然不同。
乍一看,安老爷夫妇和邓九公父女今日在这办宗庙大事的节骨眼上提说亲的事,实在不合礼数。毕竟按照古礼,问名纳采都有严格的流程,就算是“爱亲作亲”,也该遵循礼法。哪有众人挤在一起,当面就谈论婚事的道理?就算是小说情节,这般安排也显得唐突,更何况是现实中的婚事。但细细想来,这其中也有缘由。
当初,安老爷只是想为何玉凤寻个安身立命之所,成就她的终身大事,并未想过将她与自家儿子联姻。无奈邓九公父女极力撮合,一心想促成这段美好姻缘。再加上儿媳张金凤饮水思源,念及何玉凤曾助自己成就良缘,如今自己有了恩爱的公婆、如意的夫婿,便一心想要回报,盼着能与何玉凤成为一家人,共享幸福。而安老爷夫妇也并非不明白,将何玉凤许配给别家,才显得公正无私;娶进自家,则难免落人口实。可转念一想,与其将她嫁到别处,万一遭遇不幸,不如娶进安家,反而能确保她一生安稳。正因如此,几人意见一致,才精心谋划了今日这场说亲之事。
说到这儿,有人可能会疑惑,安老爷夫妇、邓九公父女四人,各个都有过人之处——安老爷学问渊博、见识深远,安太太精明能干、善于操持,邓九公阅历丰富,褚大娘子机灵聪慧,他们怎会不了解何玉凤的脾气,还如此冒失地提起婚事?其实,这背后是有原因的。
站在邓九公父女的角度,他们对安老爷是打心底里信服,觉得自家这位把弟、二叔的本事,别说是一个何玉凤,就算十个何玉凤捆在一起,也能被他轻松说服。而安老爷夫妇呢,他们见证了何玉凤的转变:在青云山庄,何玉凤接受了开导;一路上,又感受到安家人的关怀;到京城这一年,更是在他们的培养下,从举止到言谈,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曾经浑身透着寒意,如今已满面春风。安老爷夫妇认定何玉凤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想用情感打动她——给何玉凤父母安葬,让安公子帮忙扶柩;立祠时,也让安公子捧主,就是希望能触动她的内心,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婚事。他们还想着,有邓九公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出面做媒,就算何玉凤不会立刻答应,两人也必定能心意相通。只要何玉凤稍稍露出羞涩之态,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然而,何玉凤曾在青云山庄,因父亲为她的婚事含冤,焚香告天,在臂上点“守宫砂”,发誓终身不嫁的隐情,就连与她同床近一年的佟舅太太,贴身服侍她的乳母丫鬟都不知情,安老爷夫妇和邓九公父女又怎么会知道呢?所以,邓九公刚一提亲,就碰了壁,安老爷试图劝说,也没能如愿。
安老爷听完何玉凤的话,心中暗想:“这姑娘的想法虽然有些愚忠愚孝,但实在让人又敬又怜。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绝不能半途而废。她之所以如此,根源在于只知悲痛亲人,却不知如何安慰亲人;只知坚守志向,却不懂传承志向,才会有这样的念头。要是不慢慢开导,继续纠缠婚事,只怕事情会更糟。”于是,他叹了口气,对何玉凤说道:“姑娘,你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之前并不知晓,也难怪你会拒绝九公。九公的话咱们暂且放下不谈。但你这样做,虽有孝心,却不符合伦常道理。《经》中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圣贤定下的大道理,和那些愚夫愚妇的做法不同。更何况古人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说‘女子从人者也’。我觉得你终身不嫁的想法,实在不可取。你出身名门,读过诗书,看看历史上那些有名的女子:缇萦上书救父、卢氏冒刃卫姑,这是孝女;湛氏截发留宾、李氏具馔供客,这是贤女;玖英保身投粪、陈仲妇遇贼投崖,这是烈女;李氏持斧断臂、曹文叔之妻引刀割鼻,这是节女;曹大家续成《汉》史、蔡文姬誊写赐书,这是才女;韩夫人助夫破虏、木兰代父从军,这是杰女。还有戴良之女、梁鸿之妻,也都是贤女。这些女子,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样样具备,可从没听说过因为父亲含冤,就终身不嫁的。为什么呢?因为伦常关系重大,只有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断,家族的九代传承才能延续。你要是终身不嫁,不就破坏伦常了吗?”安老爷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十分透彻,任谁都难以反驳。
何玉凤听出安老爷是想劝她,可她主意已定,不慌不忙地笑道:“伯父说的这些事,难道就没人先做过吗?我看这终身不嫁,从我何玉凤开始又有何不可?”这话说得看似轻巧,实则暗藏锋芒。
安老爷本以为何玉凤会激烈反驳,准备等她开口,再进一步劝说。没想到何玉凤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一旁的邓九公可急坏了。他这次来,本是一片好心,既想帮安老爷,又想成全徒弟,结果一开口就被何玉凤怼了回来,两边都没讨好,感觉自己栽了个大跟头,比当年在海马周三面前丢脸还难受。他老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满头大汗,不停地推帽子、擦汗。听安老爷开口劝说,本以为能说服何玉凤,结果安老爷只是说了一堆大道理,眼看着局势又要失控。邓九公再也坐不住了,打断安老爷的话,对何玉凤说:“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在家从父,嫁从夫’,哪有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而且这桩婚事,我们也谋划很久了。”
接着,邓九公把当初和安老爷商量的过程,包括女儿突然提亲、他想做媒、安老爷担心何玉凤拒绝而让他暂缓,一直到他们父女专程来京说媒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说完,他又急切地说:“姑娘,师傅比你多活了七十多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师傅的话准没错。不管你以前发过多重的誓,都包在师傅身上,你就听师傅一回,给师傅个面子吧!”他这一番话,说得杂乱无章,毫无条理,急得褚大娘子直搓手,连忙劝阻:“爹,您别着急,这事儿急不来,慢慢商量。”可邓九公根本停不下来,把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何玉凤听完,心里暗自思忖:“照这么说,他们早就计划好了,难道我要被他们算计了?看这情形,恐怕张家母女三人也参与其中。别人也就罢了,我真是看错了张金凤,当初在深山古庙,我真心实意地帮她成就姻缘,如今她却不提前给我透个信!还有我那干娘,跟了我快一年,寸步不离,偏偏今天有事不在,留我一个人面对他们,这可怎么是好?”她越想越气,刚要发作,又冷静下来:“不行,就算他们是有意算计,安伯父、安伯母费心费力护送我和母亲回乡,还帮忙安葬父亲,守护灵柩多年,这份恩情不能忘。更何况他们为我父母立茔、盖祠,这等大恩大德,怎能一笔勾销?师傅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也是一番好意。如今有了这座祠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绝不能无礼。还是好好跟他们讲道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坚持不答应就是了。”
主意拿定,何玉凤强压怒火,冷笑一声,对邓九公说:“师傅,您怎么只想着自己的面子,不体谅我的心意呢?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伯父方才说的道理,确实让人无法反驳,但我既然发了誓,就绝不能动摇。当初救安公子时,在悦来店、能仁寺,我们独处交谈,我要是想学那些才子佳人,早就私定终身了,何必把姻缘拱手让给张金凤?就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我的决心,大家也都看得清楚。师傅,您就别再说了。”邓九公听了,脱口而出:“照你这么说,我们爷儿们大老远跑来干什么?”这话一出口,更显得无力又无奈。
书中之前交代过,邓九公虽说性格粗豪,但也是个身经百战、阅历丰富的人,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没分量的话呢?原来,他心里还藏着一件事:此次前来,他打算要是能说成何玉凤这桩婚事,还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当作添箱之礼。这份心意他一直没透露,就等着亲事谈成,当面送出,好好露一手。谁能想到,这婚事越谈越僵,情急之下,才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何玉凤听了这话,倒没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道:“您老人家今天来看我,这份情我领了;要是为我父母的事奔波,我更是感激不尽。但要是为方才说亲的事,我不但不领情,还得说您老人家大错特错!”邓九公哈哈大笑,强装镇定:“师傅还错了?要是错了,你揪师傅的胡子出出气好不好?”何玉凤认真解释道:“我这么说自有道理。您和我相识比伯父、伯母还早,关键时候,您不帮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还拿我在别人面前做顺水人情呢?这不是错了吗?再说,今天这个场合,也不适合谈婚论嫁,怎么就把您急成这样,好像非要马上办成不可?您仔细想想,就算我没有对天发誓终身不嫁,这婚事也有五个行不通的地方。”
褚大娘子刚想插话,安老爷等了半天,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立刻追问:“姑娘,你说的是哪五个行不通?”何玉凤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没有父母之命,不行;第二,没有媒妁之言,不行;第三,没有庚帖,第四,没有聘礼,更不行;第五,我孤身一人,寄住在这儿,连一点嫁妆都拿不出来,这就更不行了。就算这五样都齐全,可我已经发过誓终身不嫁,跟我说这些,就好比请金刚让座,找石佛谈禅,根本不可能说得通。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安老爷胸有成竹地回应:“姑娘,你要知道,金刚也有慈悲的时候,石佛也会有开窍的一天。何况你说的这五桩,桩桩都能落实。”说着,他指向何玉凤父母的神龛:“你看,这就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这些人就是媒妁之言。你要问庚帖,我老两口就能拿出来;你要问聘礼,你的父母就是最好的见证。至于嫁妆,姑娘,你有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一无所有,听我慢慢给你说……”
安老爷这番话才刚刚起个头,还没展开详细解释,何玉凤就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邓九公在一旁拍手叫好:“说得好!我看姑娘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安太太担心何玉凤生气,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别着急,慢慢说,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褚大娘子也跟着劝:“好妹子,你就记住我以前说的,长辈们说的话不会错,咱们顺着来就好。”
何玉凤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却不慌不忙,反倒笑了笑,说道:“伯父不用再说了。您二老从大早上忙到现在,也该累了。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老远赶来,也十分辛苦。不如请伯父、张亲家爹陪着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到前面休息,我和伯母、妈妈陪着褚大姐姐去厢房说说话。大家离开这儿,把刚才的事翻篇,以后再也别提。要是您不答应,我就把话撂这儿:泰山可以被撼动,北斗可以被移动,但我的心意,绝不可能改变!话我已经说完,不会再谈这个话题。不管大家说什么,都别指望我回应一个字。”说完,她往后退了两步,学着之前褚大娘子的样子,垂下眼皮,板起小脸,鼓起腮帮子,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桌边,无论谁怎么劝说,都像一潭死水,再无回应。
这一下,可把事情推向了僵局,而且是糟糕透顶的局面!您可能纳闷,常说“两好并一好,爱亲才作亲”,就算这桩婚事不成,大家也不至于这么难堪吧?实际上,安老爷早就盘算好了,如果亲事能成,就不拖泥带水——问名、纳采、行聘、送妆这些流程,都要在今天完成。而且,就在今天酉时,这个阴阳不将、天月二德的良辰吉日,就要把何玉凤迎娶过门。此刻,这边看似平静,可前院早已张灯结彩,摆好了宴席。吹鼓手、厨子、茶房,还有傧相、伴娘,以及一众仆人,全都摩拳擦掌,既满心期待又忐忑不安,就等着何玉凤点头答应,到时候立刻锣鼓喧天,一片喜气洋洋。那顶八人抬的猩红喜轿,早就停在前院正中间,十分醒目。安老爷、安太太虽然没邀请太多宾客,但也有几位得意门生、知心好友和近亲,都穿着整齐的衣服在前院忙活,等着庆祝喜事。现在何玉凤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让安家人如何面对众人?邓九公、褚大娘子又该怎么回去交代?就连张老夫妻平日里逢庙就拜、天天吃素的虔诚,这下也不知何时才能了却心愿。至于安公子,眼巴巴盼了好几个月,眼看到手的好事飞了,张金凤又该怎么安慰他?何玉凤以后又该如何自处?这局面,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您先别着急。安老爷可不是一般人,以他的见识和谋略,怎么会想不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那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像在青云山时那样,凭借出色的口才说服何玉凤,反而要先讲一堆大道理,绕来绕去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呢?这是因为,说些轻松诙谐的话容易,但讲正经的大道理却很难。当初在青云山,为了取得何玉凤的信任,不得不使用一些权宜之计;但今天,为了真正成全何玉凤,就必须用堂堂正正的道理来说服她。既然决定用正道,那些俏皮话、玩笑话、比喻暗示的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了。
况且,安老爷本就是个端庄稳重的长者,再过不久就要成为何玉凤的公公,虽然盼着她回心转意,但绝不会把她逼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其实,他心里早有了盘算。看到何玉凤不再说话,安老爷望着安太太,语气无奈:“太太,你也听到了,姑娘还是这么固执。我们白费了这么多心思,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地应了一声,老两口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领会到公婆的意思,站出来说道:“今天这事儿,对咱们家来说是头等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场,九公和褚大姐姐又是客人,还专门为这事赶来,本不该我多嘴。但我了解姐姐的性子,如果她愿意,不用别人劝;要是不愿意,怎么求都没用。公公不用再劝了,就按姐姐说的,陪九公到前面休息。让我来问问姐姐,说不定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们女孩子之间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说不定能说到一块儿去。婆婆和妈妈就陪着褚大姐姐,正好聊聊这一年没说的体己话,也省得操心。这事儿就交给我吧,公婆觉得怎么样?”
安太太有些怀疑:“你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本事?这么大的事儿,你能办好?”安老爷则摇头说道:“媳妇,你看我们老两口现在进退两难,你能接手自然再好不过。但这事儿责任重大,你和我还有九公不一样。我们办不成,别人顶多会说考虑不周全;可你要是办不成,知道内情的人,会说你姐姐太过固执,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你没尽力,故意坏事儿。要是被亲友传开,你小小年纪,怎么担得起这个名声?”翁媳俩这番对话,真真假假,也不知道是提前商量好的计策,还是作者特意安排,要让张金凤在关键时刻崭露头角——毕竟从第七回出场到现在第二十五回,张金凤虽然经常露面,但一直没真正成为故事的主角。
再说何玉凤,一开始听到张金凤说“愿意不用求,不愿意求也没用”,心里还暗自高兴,觉得张金凤总算懂自己。可听到后面,张金凤要独自解决这件事,她不禁又气又恼,心里想:“好你个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来劝我?要是真这样,你可就太不地道了!等会儿你要是敢为难我,我可顾不上什么情分,非得把咱们在能仁寺相识以来的事儿,全都抖搂出来,让你无话可说,也不枉我‘十三妹’的名号!”想归想,她还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静观其变。
张金凤清楚地看到何玉凤满脸怒气,但她神色如常,依旧坚定地回应公婆:“儿媳明白公婆心疼我,怕我受委屈。可九公、褚大姐姐跟姐姐说,姐姐根本不听;公婆劝说,姐姐也不接受;我爹妈在这里,同样插不上话;原本能说会道的舅母,偏偏今天又不在。要是我再袖手旁观,难道今天这桩婚事就这么黄了?就算我被人误解、说闲话,甚至惹姐姐生气,不管姐姐怎么对我,我都心甘情愿。公公只管在前厅安心等候,就让我来求求姐姐,劝劝姐姐。要是侥幸说成了,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甘愿接受责罚。”安老爷听了,只对安太太说了句:“太太,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说完,拉起邓九公,头也不回地往前厅走去。
何玉凤见状,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她梗着脖子,鼻翼微微翕动,挺直腰板,双手扶着膝盖,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就等着张金凤过来搭话,盘算着对方一开口,就给她个下马威。可没想到,张金凤压根没急着过来。只见她站在屋子中间,对着一群仆妇丫鬟说道:“你们都在这儿看热闹呢?瞧瞧,也不知道给褚大姑奶奶、二位太太换茶、装烟,还不快给姑娘倒碗热茶来!”
众人一听,赶忙分头去倒茶。茶倒好后,张金凤端起一碗,亲自送到何玉凤跟前,轻声说道:“姐姐,喝点茶。”何玉凤本想不理睬,可转念一想,这是在自家祠堂,于情于理都不能太失礼,只好站起身,语气生硬地说了六个字:“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就像没听出对方的冷淡,转身给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忙说:“妹子,快坐下,怎么尽麻烦你了?”张金凤笑着说:“我去你家时,你是怎么照顾我的?”接着,又给婆婆递上烟袋。
安太太接过烟袋,皱着眉头,仰头长叹。张金凤只是低头浅笑,随后又给母亲装烟。不过这次给母亲装烟,她没像之前那样,仔细擦净烟袋嘴,侧身把烟袋锅朝左、烟嘴朝右,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她装好烟,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火,说:“您自己点吧。”倒不是她耍脾气,实在是张太太的烟袋味道又辣又臭,实在难抽。只见张太太愁眉苦脸地说:“姑奶奶,别闹了。你看看,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抽烟啊?”张金凤调侃道:“妈不抽会儿烟,这亲就能说成啦?就算您再许愿三百六十天不沾烟火,该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安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何玉凤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这时,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大奶奶装袋烟。”又对张金凤说:“你有话就坐下,好好跟姐姐说。”张金凤应了一声,走过去挨着何玉凤坐下。正巧华嬷嬷端来一碗茶,张金凤接过,一边喝着,一边盯着茶碗,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喝完茶,柳条儿又装好烟递过来,张金凤见婆婆在一旁,没敢直接抽,把烟袋放在身边,扭头抽了两口,又扭过头把嘴里的烟吐干净,随后把烟袋递给仆人,暗暗摇头示意“不要了”。不得不说,培养人才是世上最难的事,谁能想到,一个原本土里土气的乡村姑娘,在安太太的教导下,仅仅一年时间,就变得如此得体周全!
张金凤正要开口,就听见婆婆吩咐晋升家的:“你去告诉院子里当差的小厮,这会儿没事,先让他们出去,等要用再叫。他们哪是来当差的?分明都在这儿凑热闹。你们几个也轮流着在这儿伺候。供桌上的蜡烛快烧完了,先别换。”众人齐声应下,急忙去传话。
张金凤这才侧着身子,挨着何玉凤坐下。开口前,她先换上温和的表情,轻声细语地唤了声:“姐姐。”何玉凤眼皮往上一抬,一脸冷漠地问道:“怎么样?”只这一句,就让人觉得这桩婚事怕是难成。张金凤赶忙说道:“姐姐,我哪敢说‘怎么样’呀!我就是想劝姐姐先消消气,我还有几句心里话,想跟姐姐慢慢说清楚。” 这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未,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接下来会如何交谈,这桩婚事最终能否成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灿舌如花立消侠气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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