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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多说,且说何玉凤听张金凤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慢慢细讲,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些,但仍耷拉着眼皮,冷冷说道:“你要是真有成全我的心,护着我的话,那就说;要是还跟伯父、九公说的是一套,我都听过、明白了,就别白费口舌!”
张金凤笑着回应:“姐姐又这么说了,难道你没听见公婆怎么嘱咐我,我又是怎么回禀公婆的?我现在除了这婚事,还能跟姐姐说什么?不过我要说的虽然也是这事,但跟公公说的可不一样。公公开头就说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我就不再问姐姐缘由、跟姐姐讲道理了,只知道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得听公公的。只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不像公公说得那么周全委婉,万一有哪句不知轻重,还得求姐姐体谅我年纪小、不懂事。就算姐姐不原谅我,打我骂我都行,可别装糊涂不说话。要是姐姐不吱声,我也得‘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楚了好回去给公婆回话。丑话说在前头,姐姐多担待。”
何玉凤一听,觉得张金凤这话比自己还难缠,只能板着脸,硬邦邦地说:“那你说吧。”张金凤接着道:“姐姐既然肯听,那咱们就别绕弯子,说点实在的。要说实在的,第一,姐姐得看看九公的面子。姐姐想想,人家都九十岁高龄了,若不是为了给姐姐提亲,恐怕到他两百岁大寿,都不会大老远从老家跑到京城来。就算褚大姐姐夫妻和你我同辈,看在姐妹情分上帮忙是应该的,但他们也是放心不下这位九十岁的老人,才一路跟着来照顾。姐姐替他们想想,一路上要照顾这么一位老人,白天赶路、晚上投宿,吃喝拉撒都得操心,得费多少神?说到底,他们都是为了姐姐一个人啊!
“再说说我公婆。去年公公无端遭了祸事,就因为不会讨好上司,丢了官、生了气,还变卖家产、散尽钱财,在县监里关了两个月。可出来后,他还是精神矍铄,没什么烦恼,按婆婆的说法,在里头反倒比外头胖了些。可自从惦记上姐姐这桩婚事,今年明显瘦了不少。他腰里的带子是我新缝的,比去年紧了一寸多呢。婆婆去年这时候和姐姐初次见面,姐姐肯定记得,那时她鬓角整齐得像刀裁的一样。可自打为了姐姐的事操心,这阵子两边鬓角都添了十几根白头发。这也全是为了姐姐啊!
“说到我爹妈,虽然没在姐姐跟前立过什么大功,但我妈从去年开始,天天吃斋,最近还添了半夜起来烧子时香的习惯。大冷的天,她直挺挺地跪在风口里,举着香,一边磕头一边祷告,直到香烧完才起身。姐姐那时跟着舅母在里屋睡,可能都不知道这些。姐姐想想,我看着能不心疼吗?我爹呢,每月初一去前门关帝庙,十五去前门菩萨庙。要是住在内城,去趟前门算不得什么,可从咱们这儿去,得多远的路啊!但他老人家风雨无阻,来回都靠步行,一路上不吃不喝,嘴里还不停地念佛。这也都是为了姐姐啊!
“我寻思着,姐姐别的都不用想,就看这五位老人家的情分,不管有多大难处、受多大委屈,不用我求,姐姐也该没二话了。姐姐要是真没意见,我也不用多说,给姐姐磕个头,回去跟公婆复命,这事儿就成了。”
张金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巧妙。她看准何玉凤是个性情中人,便想用情感来打动她。要说何玉凤完全没被触动,那肯定不可能,只是她一时转不过弯来,心里的疙瘩解不开。只听她说道:“就算你不说这些,我难道不明白吗?这几位老人家对我的恩情虽然方式不同,但都深重无比。只要我何玉凤还有一口气在,今生能报答就今生报答,来世能报答就来世报答。这话天地鬼神都听得见,我绝不会食言!但你要是非要我用终身大事来报恩,那我绝对不能答应!至于你我之间,我施恩不图报,可你也别受了恩就忘了本。你还记得咱们在能仁寺初次见面时,我对你也算有过一点恩情吧?如今你不帮我就算了,怎么还拿这话来逼我?妹妹,你这么做可不太对!”说着,她眉头一皱,眼神一凛,眼看就要发起脾气。
张金凤不等她发作,提高了声调继续说。这时,安太太和褚大娘子在一旁小声闲聊,压根不插话。张太太却突然开口:“姑奶奶,好好跟你姐姐说,别闹僵了!”张金凤一边回应母亲:“妈,这事儿您别管。”一边又对何玉凤说:“我还以为姐姐把能仁寺的事儿忘了,原来还记得,那话就好说了。只是没想到姐姐会说我‘不帮反而挤兑’。既然姐姐这么说,估计今天这婚事我说破了天也没用,也不必再白费口舌求姐姐了。但我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必须说清楚。为啥呢?要是我说了,姐姐执意不答应,日后不后悔,我也不觉得愧疚;可要是我不说,万一姐姐日后想明白了、后悔了,说‘哎哟,原来是这样!’还怪我当时没提醒,那我可就对不起姐姐了。”
说着,她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身子也凑近了些,盯着何玉凤问:“我先请教姐姐,当初我和玉郎在黑凤岗能仁寺落难,他的命悬一线,我的清白也差点不保,是谁救了我们?全靠姐姐!咱们非亲非故,可姐姐挺身而出,用弹弓打、用刀劈,救了我们俩,就是救了我们两家,这份恩情,我们两家生生世世都报答不完!”
张金凤刚说到这儿,何玉凤就打断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今天有什么关系?说这些没用的!”
张金凤反驳道:“怎么是没用的话?事情都有前因后果,没有当初,哪来今天?我就不明白了,当初姐姐救了我们,心意尽到了,完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就算玉郎再碰上歹人,我再遇上危险,那也是我们的命,姐姐仁至义尽。可姐姐为什么偏偏要撮合我们成亲呢?”
何玉凤听了,十分诧异,急忙说:“你这问题问得奇怪!当时看你们走投无路、孤苦无依,我是出于一片好心,难道还图什么不成?”张金凤笑道:“可不是嘛,没人说姐姐图什么。但我寻思,我当时虽说没了依靠,好歹还有爹妈;玉郎再惨,和我也算有个照应。可姐姐现在孤孤单单一个人,连个照应都没有,难道不算是‘末路穷途’?怎么姐姐当初撮合我和玉郎,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如今撮合你和玉郎,就成了‘一片歹心、一团冷念’?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多顾虑了?姐姐倒是说说!”
何玉凤辩解:“这情况不一样。”张金凤立刻反驳:“都是人,都是事儿,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有什么不一样?姐姐刚才开口就说‘一无父母之命’。咱们虽说读书不多,‘父母之命’这句话总该记得、也该明白吧?这句话后面还有‘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本来是打比方说做官的道理,跟女孩儿出嫁没关系。就算按字面意思理解,说的也是有爹娘的女孩儿,不等爹娘许配,就自己跟男子私相授受、翻墙私奔,才会被爹娘和世人看不起。这是孟子当年跟周霄开的一个‘西厢记’式的玩笑。可没说爹娘没了,女孩儿就该一辈子不嫁人。要是都像姐姐这么想,天下这么多人,少说也有不少没爹娘的女孩儿,难道都去当尼姑?上哪儿找那么多尼姑庵啊!”
张金凤继续振振有词:“说到姐姐这儿,可不能再说‘没有父母之命’了。为什么这么讲呢?要是我公婆在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之前提亲事,姐姐觉得为难,那还情有可原。可如今有了这座祠堂,按姐姐的说法,这儿就是姐姐的家,这龛位也就相当于叔父、婶娘的居所。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里’,在两位老人家的神主前跪地求亲,怎么能说是‘无父母之命’呢?姐姐要是非得说要有显灵才算数,那万事皆有征兆。姐姐想想,方才玉郎和你奉神主入位时,那一阵风难道不是显应?后来我公婆行礼,香烛呈现出一派喜气,不也是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不信。
张金凤见状,接着说:“姐姐,你肯定又要说不信这些。那我问你,咱们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缕香烟突然绕成一个大圆圈,久久不散,把咱们三个都围住了,这还不够神奇吗?那会儿就差两位神主亲口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屋里上上下下三四十人都亲眼瞧见了,难道是我张金凤凭空捏造?还是姐姐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不愿相信?要是姐姐又搬出什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可要知道,连圣人都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算姐姐是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自己的父母吧?”
何玉凤反驳道:“你从哪儿编出来这些没影的话?”张金凤立刻回应:“就算这话你觉得玄乎,那我再说件实打实的事。我听公婆说过,当年你祖父临终时,你母亲正怀着你,祖父把我公公和你父亲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要是生了男孩,就让他跟着我公公读书;要是生了女孩,长大后也要许配给书香人家、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跟姐姐说过,姐姐应该有印象。这难道也是瞎编的?仔细想想,老人家当年的意思,说不定早就预示了今天的事,只是没明说罢了。老辈人的眼光和心思,不会有错。就算叔父、婶娘还在世,今日我公婆上门求亲,他们想起祖父的话,只怕也会欢天喜地地答应。所以说,方才那些奇异的现象,怎么就不能是两位老人家在天有灵,来促成这桩好事呢?这么一看,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了‘祖父之命’。方才公公明明解释过这些,只是姐姐听得不耐烦,硬要说‘无父母之命’。
“姐姐还记得在能仁寺给我和玉郎说亲的时候吗?当时他推辞婚事,第一句话就是‘无父母之命’。人家父母健在,只是不在身边,所以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人家说得比姐姐有底气,道理也更充分。可姐姐不依,三言两语不合,就拔刀相向。谁不怕掉脑袋呀?最后人家没办法,给姐姐跪下求情,姐姐才消了气。就在那又脏又臭的和尚屋里,桌子上摆着一盏灯,姐姐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朝上磕头罢’。我们哪敢不听?赶紧对着灯磕了头,就算认了这‘父母之命’。可那会儿,他父亲——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的监狱里,他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的饭店里呢。就算当时我父母在跟前,那也不是他的父母之命啊!这么对比下来,别人没有父母之命,姐姐就能强行做主;如今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守着父母神主,又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显应,却还说没有‘父母之命’!大家都是同龄人,怎么姐姐对‘父母之命’的标准就这么双标呢?姐姐倒是给我说说!”
何玉凤还是那副不服输的性子,挑眉刚说了声“这个……”,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张金凤立刻追问:“‘这个’什么呀?姐姐接着听,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说‘二无媒妁之言’。我倒想请教姐姐,到底什么是‘媒’,什么是‘妁’?我知道,男方请的媒人叫‘媒’,女方请的叫‘妁’,这是自古以来的大礼。现在呢,有些至亲好友之间结亲,请一位媒人也常见。再说到咱们旗人的老规矩,听婆婆讲,甚至有不用媒人,亲自拿着如意上门求亲的。就说姐姐这桩喜事,不但有媒有妁,而且还是成双成对的,另外还多了一位月下老人。姐姐要是不信,看看今日祠堂里行礼的顺序就明白了。按常理,论亲疏、论辈分、论关系,都该让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先行礼,可为什么大家反而让我公婆先行礼?我公婆又为什么毫不谦让就先拜了呢?姐姐心里真不明白吗?”
何玉凤回答:“这是因为伯父母替我家立了祠堂,所以先请他们告祭神灵。你难道不知道,还来问我?”
张金凤笑道:“我知道是行礼,但行的可不是告祭的礼,而是求亲的礼,听我给姐姐说清楚。我公婆第一波行礼,就是代表男方求亲;我父母第二波行礼,是男方请来问名的媒人;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波行礼,就是女方的主婚媒人。现在媒妁齐全,礼数完备,怎么能说是‘无媒妁之言’呢?方才公公明明解释过,只是姐姐没耐心听。姐姐再回想一下,当初你把我许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你和你的刀,哪有什么媒人?别人做媒拿蒲扇,姐姐做媒拿的可是刀!你一人说了算,也不管男方愿不愿意,先问女方给不给。我家哪敢说不给呀,毕竟你是恩人!可等我家千肯万肯了,男方又犹豫了,姐姐一生气就拔刀相向。姐姐还记得吗?你拔刀的时候,已经当面把我许配出去了。我当时就怕他固执,你又性子急,万一真伤了他可怎么办?我急得没办法,也顾不上害羞,跟着他一起给你跪下,求你指点。最后姐姐没辙了,手里把玩着刀,还数落了我们一顿,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假惺惺的!‘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姐姐当媒人的场景。姐姐再怎么说也是黄花闺女啊!可如今,我公婆恭恭敬敬请了这么多媒人来,就算我爹妈没多大能耐,也是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辈,大家郑重其事地磕头求亲,姐姐却还不认这是’媒妁之言‘。姐姐说说,这和你当初拿刀逼着我们成亲相比,哪个更正式?同样是同龄人,怎么姐姐给别人做媒那么果断,别人给姐姐做媒就这么困难呢?“
何玉凤被说得渐渐低下了头,连“这个”两个字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是抬起眼皮,狠狠地瞪了张金凤一眼。张金凤却不依不饶:“姐姐说话呀!瞪我干嘛?我再逗姐姐一句:‘不用澄了,连汤儿吃罢!’别急,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说‘三无庚帖’。姐姐说的庚帖,肯定是指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要说玉郎的八字,公婆现在就能请媒人送来,可姐姐这儿连收的人都没有,难道姐姐自己会算命、合婚吗?说到姐姐的八字,从你出生起,我公婆就知道了,根本不用再去要。姐姐要是不放心,非得合八字,那我实话告诉你,我家合过了,你家之前也合过了。”
何玉凤不屑道:“你今天怎么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金凤认真地说:“我可没说胡话。我听说,你父母从小给你算命,说你八字里四个‘辰’字,叫‘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财运的命;要是配上属马的丈夫,就能合成‘天马云龙’的好格局,以后还能做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是不知道,问问戴嬷嬷就清楚。我猜姐姐心里明白,就别装糊涂了。那些算命先生的奉承话,本就不可全信。但你想,当年给你算命,偏偏就提到了这些,而你偏偏在悦来店遇到了属马的玉郎,在能仁寺救的也是他,你们俩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一起。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姐姐能拗得过邓九公、褚大姐姐,能拗得过我公婆,难道还能拗得过自己的命?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就是这个理。姐姐没听懂,就硬说没有庚帖。”
张金凤继续说道:“想当初我说亲的时候,哪懂什么‘庚帖’?姐姐不过问了问我的岁数,连我出生的具体年月日时都没管。至于玉郎,若不是我方才提起他属马,恐怕姐姐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属什么呢!即便没有庚帖,我们受姐姐的恩情,不也成了夫妻?况且姐姐的庚帖并非没有,只是现在给你看还早了些。姐姐要是非要个确切说法,待会儿自然能见着。我就想问姐姐,同样是说亲,怎么姐姐给我说亲时,庚帖可有可无;九公和褚大姐姐给你说亲,即便有了庚帖合过婚,你还不答应?这该怎么解释?姐姐倒是给我讲讲。”
在张金凤说话的过程中,她母亲满脸愁容,一声不吭,坐在一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着老叶子烟。安太太和褚大娘子表面上在闲聊,实则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张金凤的言辞和何玉凤的反应。只见何玉凤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陷入了沉默。
原来,张金凤的一番话,勾起了何玉凤早已抛诸脑后的许多往事,让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心里反复盘算:“等等!要说算命解梦这些没根据的事,我向来是不信的。可父母找人给我算命时说的那番话,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就算这些话不足为信,之前我在德州做的那个梦,梦见一匹马,后来遇到他,马就不见了。还有父母清清楚楚嘱咐我的‘天马行空,名花并蒂’四句偈言,这都是千真万确的。那时我就因为他名字里有个‘骥’字,特意留意回避,却不知道他属马。照张姑娘这么说,再结合父母托的梦、算的命,难道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爷!我何玉凤怎么命这么苦,连想过清净日子都不行!”想到这儿,她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张金凤见状,接着说:“姐姐,叹气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姐姐别瞎想,好好听我说!姐姐方才又说‘四无红定’。要说这个,讲究可就多了。姐姐大概觉得,定亲就该像外省那样,男方先送匹红绸子挂红,叫‘红定在先’,我懂这个规矩。可等我跟着婆婆来了才知道,咱们旗人家不是这样。有的用如意,有的用玉手串儿,甚至随身的一件小物件都能当作定礼,关键是以此为信物,定下百年之约。要说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更贵重、更吉祥,而且双方早就下过定了,根本不能说‘四无红定’。”
何玉凤听到这儿,心里直犯嘀咕:“张姑娘今天怕不是疯了!就算我被你们算计了,可我也是个活人,怎么被人定了亲自己还不知道?这不是离谱吗!”她心里好奇,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急得两只眼睛直打转,最后憋出一句:“我的定礼在哪儿呢?”
张金凤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说:“姐姐大概又不信了。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其实指的就是神龛旁边那两个红匣子。姐姐当时不信,也没耐心听,公公也没办法呀!”
何玉凤这才想起,自从邓九公提亲,事情来得突然,她只顾着应付说亲的事,早把那两个匣子抛在脑后。经张金凤提醒,她心里一惊,暗自思忖:“对呀!方才见人抬进那两个匣子,我还以为是画像,后来一闹,就没顾上细想。她说这是红定,难不成大匣子里装着绸缎,小匣子里放着首饰?要是他们硬给我戴上,那就是蛮横无理、不讲礼法了!到时候,我也顾不上两家的情义,只能拼尽全力争一争了!”
这里说书人要插一句。有人可能觉得,这么精彩的情节,这段描述有些漏洞。毕竟书里提到的两个红匣子,明眼人都能猜到装的是雕弓和宝砚,何玉凤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还在那儿胡乱猜测?
其实不然。何玉凤虽然心思细腻,但性格豁达,平日里对琐碎小事不太在意。就像当初第一次借弓,她一心只为保护安龙媒和张金凤的性命财产;第一次留砚,只觉得这是安家的传家之宝,和自己的雕弓一样重要。而且当时庙里出了大事,她担心砚台落入他人之手,会给安家带来麻烦,纯粹是出于好意,没有其他私心。第二次借弓,她以为弓已经转赠给邓九公;褚大娘子把砚台放进她衣箱,她也只当是匆忙中的正常举动。这不是她粗心,而是因为她没有那些不必要的私心杂念,自然不会往那方面想。这和其他小说里那些充满私情的情节,完全是两码事。
况且《儿女英雄传》不同于一般谈情说欲的小说,它重在刻画人物性情,每一处情节、每一个字都有讲究,怎么会有败笔呢?就算是说书人,也只是看个热闹,到现在都还没完全参透其中深意,旁人又怎么能轻易看透呢?
再说回何玉凤。那两个匣子放在桌上这么久,她为何没开口询问、打开查看?这就得从头梳理情节了。从五更天进门开始,她就忙得不可开交,安置神位、行礼、感谢安老夫妻,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歇口气,邓九公就开口提亲,大家一直争论到现在,根本没机会让她去琢磨匣子的事。这么一梳理,就知道这情节并非漏洞。
张金凤见何玉凤虽然默不作声,但满脸怒气,猜到她是因为匣子的事不明所以,心里烦躁。换作平时,张金凤见她这副神情,早就不敢再说了。但今天的张金凤却截然不同。一来,她下定决心,要趁此机会促成这段姻缘,报答何玉凤当初成全自己的恩情,哪怕受些委屈也心甘情愿;二来,这事责任重大,她已经在公婆面前许下承诺,成败在此一举,不敢有丝毫松懈;三来,她本就聪慧,不比何玉凤差,又得了公婆的诸多妙招,此刻反而比何玉凤更有底气。而且公婆不好说的话,她都能说,不怕得罪人,就算惹恼了何玉凤,也不用担心她一走了之。因此,她觉得这事有了几分胜算。主意拿定,她趁何玉凤犹豫之际,拉着她说:“姐姐,咱们先看看你的定礼再说。”
何玉凤正有此意,心想:“她拉我去看,想必安伯母不会硬给我戴首饰,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的长匣子前。张金凤也不多解释,急忙打开匣盖,只见里面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连环扣。解开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何玉凤自己那张雕弓,弓身用大红彩绸精心装饰,弓梢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何玉凤立刻明白:“另一个匣子,肯定装着那块砚台。”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她又急又气,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
此时,何玉凤有千言万语想发泄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可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强压怒火,暗自思忖:“这事本来是我多管闲事,但我问心无愧,完全是无心之举。如今被他们这么一弄,倒像是我故意为之。照这样下去,我在青云山定下的‘约法三章’,在德州做的梦,还有平日里的避嫌、躲躲闪闪,甚至坚持要去庙里居住,不都成了笑话?”思索良久,她突然计上心来,心想:“有了!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坚持自己的道理!”于是,她对张金凤怒道:“简直岂有此理!这事哪能这么胡来!”
何玉凤刚说了句“岂有此理”,张金凤就像爆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接上了话:“姐姐,就算这事做得莽撞,可跟我没关系,也跟公婆和各位媒人无关,您要怪就怪老天爷。就说您这张弹弓,本是您的东西,怎么会到玉郎手里?当初在柳林分别时,您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把弹弓借给他。可那是您亲手交给他的,您把自己片刻不离身的宝贝交出去,可不就相当于系在人家身上了?再看他那块砚台,本是他的东西,又怎么到了您手里?他当初丢砚台是无心之失,换作别的物件,也就算了,偏偏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自己没法去取,只能托付给您。您收下他贴身珍藏的物件,可不就揣进自己怀里了?姐姐,您想想,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而这天意,可都是您自己招来的。”
何玉凤脸色骤变,大声说道:“张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照你这么讲,难不成这两件东西,要算我们伤风败俗、私下赠送的信物?”张金凤笑着说:“姐姐别吓唬我,我还是要说。为什么说是您自己招来的呢?公公方才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的大道理。就算您因为父亲为您的婚事含冤,发誓终身不嫁,不嫁便罢了,可您为什么还要特意去向上天祷告呢?您没想过,您怎么祷告都由着您,但上天答不答应,可就由不得您了。上天正是因为您这份至诚至孝,才安排您去做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事,好为您父亲争回这口气,慰藉他的委屈。怎么可能由着您的性子,让您下半辈子逍遥自在呢?这话难道是上天亲口告诉我的?谁知道天上是什么样子!可眼前这些道理,就是天意。要是没有这份天意,您在悦来店就遇不到安龙媒,在能仁寺遇不到我,在青云山庄也遇不到我的公婆;弹弓到不了他手里,砚台也到不了您手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造化弄人,就是这么巧妙!不用开口,不用动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甚至都不用借助外力,事情自己就成了。常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仔细想想,这宝砚、雕弓难道不是上天注定的定亲信物?说起来也可笑,我定亲的时候,两个人都是赤手空拳,我家只有拉车的黄牛,他家只有几头驮骡。当时姐姐也没问我们两家有什么定亲信物。同样都是姑娘,为什么我的定亲物件您从不计较,而您这天生一对的定亲信物,反倒说我们家行事莽撞呢?姐姐倒是给我讲讲!”
何玉凤越听越觉得张金凤说得在理,而且并非强词夺理,不知不觉间,满腔怒火早已消散,心里只剩下暗暗佩服,可一时又拉不下脸来改口。无奈之下,她没好气地问道:“你这话差不多够得上一篇‘万言书’了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金凤兴致勃勃地接着说:“话还多着呢!姐姐方才还说,第五点是你家没有嫁妆。先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讲究财礼,就算讲究,姐姐现有的嫁妆,别的我不知道,内里头舅母都帮忙筹备齐了,外头公婆也都置办好了。姐姐要是不想用舅母准备的,那是您自己认的干娘;要是不想用公婆的,可他们用的还是姐姐资助的银子。除此之外,只怕还有人准备了添箱的礼物,至于这人是谁、送了什么,人家自有安排,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姐姐不缺嫁妆。要是拿我来比,就更有意思了。当初姐姐当着我的面,用和尚的银子换了一百金给我添箱,在我老家,这些钱聘十个女儿都用不完,这是姐姐想让我风风光光进婆家门的一番心意。可说到底,换金子的银子是和尚的赃款,您说我这嫁妆,算是您给的,还是和尚给的?同样都是姑娘,为什么我的嫁妆您觉得够了就行,而您有这么多人帮忙准备嫁妆,还挑三拣四呢?姐姐倒是解释解释!您方才说的五件事,公公一一解释过,您没耐心听,如今我又替公公详细说了一遍,可您连一个反驳的字都没有。我说的哪句话不对,姐姐尽管指出来。今天您总得说出个不肯嫁入安家的理由,我才肯罢休!”
此时的何玉凤,哪里还能说出个拒绝的理由!自从邓九公提亲,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爷子心直口快,随口说说,安老爷夫妇未必有这个意思。可等安老爷开口,她才明白,这是大家铁了心要促成此事。没办法,她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试图把事情说清楚。结果安老爷一番大道理,她驳不倒,便也搬出“五不可”的理由。本想着找个由头,把众人打发走就算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张金凤,结合实际情况这么一讲,虽然言辞犀利,但说的每一点都反驳不了。至于张金凤提到的添箱之人,她也猜到是邓九公父女。细细想来,安老爷夫妇的良苦用心,邓九公父女的情义之举,就连张家二老平日对自己的照顾,都十分难得。而今天,张金凤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她无言以对。这么一想,除了安龙媒占了便宜,其他人哪一个不是真心为她着想?她还能说什么呢?话虽如此,就算她想答应,可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呢?想到这儿,她心里一阵酸楚,眼眶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衣襟上。张金凤见状,急忙掏出手帕,一边给她擦衣服,一边打趣道:“新衣服都要被泪水弄花啦!姐姐别哭,英雄可不能掉眼泪,哭也得把话说清楚呀。”
安太太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姑娘,既心疼没过门的何玉凤,又喜爱已成儿媳的张金凤,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泛着泪花,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她们身上移开。她手里拿着烟袋,举了半天,早就忘了抽烟,烟也灭了,这才回过神来,把烟袋递给旁边的仆人,吩咐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和大奶奶倒碗茶。再搬个小凳子过来,让姐妹俩坐着说,站着多累呀。”说着,还向褚大娘子使了个眼色。
褚大娘子机灵,马上叼着烟袋,甩着宽大的袖子,扭着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随缘儿媳妇说:“大妹子,也给我搬个座儿。”三人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着对张金凤说:“话是这么说,大妹子,你可别借着这事儿让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看出何玉凤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心想:“我再加把劲,这事肯定能成!”正巧褚大娘子送来了话头,她立刻接道:“怎么倒说我委屈姐姐了?大姐姐,您来得正好,我跟您诉诉我的委屈。”接着,她对褚大娘子说:“我这姐姐当初在庙里给我选婿,我家那位一个劲儿推辞,姐姐左一句右一句地问,最后还说:‘你就算定了亲,像你们这样的世家,三妻四妾也很平常,这又有什么关系。’”说到这儿,她转头问何玉凤:“姐姐,是不是这样说的?幸好人家没定亲,要是当时他真有三妻四妾,姐姐让我跟他走,我也只能跟着去,那我到了他家算什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有低,但女孩儿的尊严都是一样的。您也是女孩儿,我也是女孩儿,为什么到我这儿,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嫁过去,可轮到您自己,就有这么多顾虑?姐姐该不会是嫌弃我张金凤吧?要是这样,我情愿跟公婆说,来替姐姐看守祠堂,也一定要促成姐姐这桩婚事!”
张金凤这话可太刁钻了,着实让人委屈!何玉凤此时满心都是对她的感激、疼爱,哪有一丝嫌弃?这一点,说书的都能打包票!果然,何玉凤急得拉住褚大娘子说:“大姐姐,您听听她这说的是什么话!”说完,又眉眼含情,似嗔似喜地对张金凤说:“我看你才当了一年新媳妇,怎么就变得这么油嘴滑舌!”褚大娘子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别着急,她逗你呢!要说起来,人家确实也有点委屈。”何玉凤好不容易盼来褚大娘子,本以为有了帮手,没想到她也帮着张金凤说话,不禁抱怨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讲理,也不看看人家心里多为难,还在这儿嘻嘻哈哈!”
张金凤接着说道:“姐姐这就觉得为难啦?我再跟你说说我曾经受过的为难事儿。”随后她又对褚大娘子讲:“这话只有我家玉郎知道,我没敢瞒着婆婆,就连公公面前我都没提过。如今说到这儿,褚大姐姐也不是外人,说说也无妨。当初姐姐要给我提亲时,没先跟我爹妈讲,私下里先问我愿不愿意。姐姐这份心,疼我都疼到骨子里了。我当然不好意思直说,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还跟我说:‘你要是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掉,留下“不愿意”;要是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掉,留下“愿意”,就算你表态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吧,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开口?要说不愿意吧,做人也得讲良心,这样的门第我能不愿意?这样的公婆我能不愿意?就拿玉郎来说,论相貌品行、心地学问,哪一点能让我说不愿意?可要是不抹字,她就一直缠着我。大姐姐,你说我难不难?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用手胡乱一抹,没想到正好把‘不’字给抹掉了。”说完,她又转头问何玉凤:“姐姐,我可没说瞎话吧?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请姐姐看看。”
何玉凤嗤笑一声:“这种事情,照着原样再来一遍,还有什么意思!”张金凤却说:“你先别管,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便拉着何玉凤走到神龛前,对着何玉凤父母的神主,说道:“姐姐你仔细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何玉凤答道:“左边这位写的是我父亲的官衔,右边这位写的是我母亲的姓氏,你难道不认识?”张金凤又说:“姐姐再往旁边看看。”何玉凤侧过身子一看,神主右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神龛的边儿挡住了,一时看不太清。
张金凤见状,恭恭敬敬地向神主福了两福,口中祝告道:“叔父、婶母,实在对不住,只能惊动二位老人家了。请您二位往前挪一挪,亲自跟我姐姐说句话,想来她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完,就把两座神主往龛外移了移。
何玉凤一看,顿时惊呆了!原来两座神主下方旁边,各刻着两行八个小字,合起来又是一行三个大字,总共十一个字,而且不只是写的,还是刻上去的,刻的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何玉凤大惊失色,问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回答:“字是刻字匠刻的,是我家玉郎写的,我从中促成,但这是我公婆的主意。姐姐,你现在是要把这几个字抹掉,自己去做何家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女?还是留着这几个字,我们俩一起做安家侍奉公婆的媳妇?”此时的何玉凤心慌意乱,如坐针毡,压根没听见张金凤最后问的两句话,只是呆呆地盯着神主上的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说道:“安伯父、安伯母怎么也做出这么冒失的事儿来!”
张金凤赶忙解释:“这事一点也不冒失,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建这座祠堂,一是为了报答你家祖太爷的师恩,二是为了延续你家叔父的情谊,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我公婆儿子的性命,保住了安家的香火,所以我公婆也想以德报德,延续你何家的香火,这才立了这座祠堂,让何家的祭祀永远传承下去。说到延续香火,不管姐姐你本事多大、孝心多深,这件事都不是一个女孩儿能独自完成的,所以才不能让你终身守志,一定要你出嫁成家,找个安身立命之所。说到出嫁,北京城里有的是公子王孙、青年才俊,为什么一定要你嫁给玉郎呢?我公婆又担心把你许配给不相干的人家,人家女婿哪里会在意丈人是否绝后?所以在提亲之前,当年在青云庄,就让玉郎为你父亲扶灵穿孝;今日到了你家祠堂,又让他奉神主入祠,让你父母虽无亲生儿子,却如同有后。这还只是眼前的考虑。再说到以后,我公婆实在是希望把你娶进门,将来生儿育女,子孙代代相传,永远供奉这座祠堂,这才是我公婆的一番苦心,也才算姐姐你真正的孝顺,成就你儿女英雄的美名。就连我爹妈,也蒙公婆关照,在西边盖了同样的一所房子,既是我爹妈现在的住所,也是我将来的家庙。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之恩,又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和姐姐你一样受此厚待呢?这就是父母对待儿女的心情,‘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些话,公婆不好意思说出口,如今妹子都跟姐姐你说清楚了。
“姐姐你想想,公婆这番用心是多么深厚!可见老一辈做事,和我们年轻人的见识到底不一样。姐姐你现在就算有千言万语,也不用跟我说了,我索性把话都说透。你之前打定的永不出嫁的主意,现在不用再想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还有嫁妆,全都有了;你父母已经安葬,守孝一年的期限也满了,何家的香火也能永远延续下去了;我公婆为这事费神费力,心都操碎了。而且这事也不耽搁,下茶、通聘、纳采、送嫁妆,所有的流程都在今天完成,就在今日酉时,这个阴阳调和、吉星高照的良辰吉日,就要把你迎娶过门。姐姐,你同意也是这样办,不同意还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着张金凤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只觉得仿佛头顶浇下一桶冰水,脚下响起一声焦雷。她心里又感动又纠结,想要放声大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能靠在神案上,抽抽噎噎,身子像风雨中的娇花般不住颤抖。想到安老夫妻和张金凤的这番好意,她觉得哪怕立刻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更别说嫁给安龙媒做媳妇了!
张金凤见何玉凤这般模样,料定她已经心动,又怕她作为姑娘家,不好意思亲口答应,便又劝道:“姐姐先别伤心,妹子还有句话要说,这话还得避开褚大姐姐。”说着,她把何玉凤搀扶到东北角的墙角。当时,许多仆妇丫鬟,还有华嬷嬷、戴嬷嬷、随缘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等人,正在东边靠窗的地方伺候,听了张金凤这番话,有人点头赞叹,有人忍不住落泪。张金凤对她们说:“你们先回避一下,我们说点悄悄话。”随后,她在何玉凤耳边低声说道:“我知道姐姐现在心里已经千肯万肯了,也不用我再多说。但姐姐你还得明白,这不只是我公婆、我爹妈,还有九公、褚大姐姐一心盼着你和玉郎成就这段姻缘。就说姐姐你自己,四海虽大,九州虽广,除了玉郎,你跟别人真的成不了夫妻。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做姑娘的,在男子面前半步都不能走错;有些贴身的事儿,别说是男子,就连亲娘都不方便知道。姐姐你回想一下,当年救玉郎的时候,他被绑在那里,敞着怀,你上前去解绳子,难免会有肢体接触、气息相通。到后来,甚至连你的私密之事都有了牵扯。就算姐姐你冰清玉洁,问心无愧,但说起来,就像一块美玉沾了黑点,一块净冰染了泥水。只有和玉郎结成夫妻,这些疑虑才能烟消云散,何须再遮遮掩掩?姐姐,你说妹子这话有没有道理?”
要是在以前,何玉凤还是那个骑着驴、佩着刀,潇洒不羁的“十三妹”时,听到这话,肯定会觉得“心正不怕影儿斜”,顶多一笑置之。可如今,这番话却像晴天霹雳,让她如梦初醒!她羞得两耳通红,满脸泪痕,双手紧紧抓住张金凤的袖子,慌乱地说道:“哎呀,妹子!这可怎么办!我现在心里乱成一团,柔肠寸断,你快救救姐姐吧!”
张金凤安慰道:“姐姐别慌!咱们做姑娘的,平日里做事得有原则,说话也不能输人,这才是英雄豪杰的样子。可唯独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就别再硬撑了,只能听天由命,像个孩子一样,扑到长辈怀里,由着长辈安排。”何玉凤无奈地说:“妹妹,你又说傻话了。我要有亲娘在,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张金凤赶紧说:“姐姐,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了?你不就是觉得婶娘不在,没人懂你的心思吗?妹子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就算婶娘还在,她性子老实,身体又不好,连自己的衣食起居都要你照顾,哪里还能顾得上你的终身大事?你再看看咱们这位婆婆,从见到你的那天起,到现在是怎么对你的,难道还比不上你的亲娘?你现在不赶紧扑到她怀里,还等什么呢?”说着,拉着何玉凤的袖子,往安太太那边一甩。
何玉凤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是之前被自己的性子和誓言困住了。如今听了张金凤这番话,只觉得句句说到了心坎里,就像钥匙开了锁,心意瞬间相通。她不再犹豫,也不再多说,借着张金凤甩袖子的力道,快步跑到安太太面前,双膝跪地,双手紧紧抱住安太太的腰,一头埋进她怀里,哭喊着:“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好了!这真是: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至于安公子和何小姐成亲时会有怎样的热闹场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践前言助奁伸情谊复故态怯嫁作娇痴
上一回说到张金凤现身说法,凭借层层深入的巧妙劝解,让何玉凤的侠气消散,顿时回心转意,悟透姻缘。初听之下,这番话不过是闺阁中的闲话家常,充满儿女柔情;细细品味,却能感受到话语中赤诚相待的肝胆,丝毫不输英雄之间的豪情相交。
这或许听起来像是说书人迂腐的论调,但实际上,女子要称得上是完人,必须具备妇德、妇言、妇容、妇工这四个方面。而且妇工并非仅仅指会纳单丝纱、打七股带,更重要的是能够操持家务,亲身料理生活琐事,总结起来就是“勤俭”二字。妇容也不只是会梳时髦发髻、穿飘逸衣裳,而是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止稳重,不轻浮、不张狂,也就是“端庄”。妇言不是花言巧语、搬弄是非,而是该说才说,该笑才笑,家事不外传,外事不妄议,用“贞静”概括最为合适。而在这四德之中,妇德最难做到。要是把初一十五吃素、去寺庙捐赠,当作妇德,那就大错特错了。真正的妇德,在于孝敬公婆、辅佐丈夫、教育子女,还要能处理好婆媳、姑嫂关系,管理好仆人,这些都是基于人之常情的本分。一个女子若真有妇德,那么妇言、妇容、妇工自然也会合乎规矩。即便天生不那么聪慧、容貌普通,也不失为一位本分的女子。
此外,女子还有一件最容易犯的大忌,那就是嫉妒。人们常说,为何女子要从一而终,男子却能妻妾成群,这种规矩确实有失公平。换位思考,如果丈夫妻妾成群,妻子也养众多面首,丈夫又怎会答应?但阴阳有别、男主女从,是自然规律与人生常理。偏偏有些“醋娘子”,始终参不透这个道理。从古至今,孝顺节烈的女子不少,但不吃醋的却寥寥无几。
不过,同样是吃醋,也有会吃与不会吃之分。先说会吃醋的,周文王的后妃可算是千古第一。此外,大致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仗心地吃醋”,这类女子或是自己难以生育,或是孩子早夭,出于延续家族血脉和家业的考虑,主动为丈夫纳妾,并且对妾室悉心教导,关怀备至,管理严格。妾室对她敬重有加,丈夫对她感激不已,无论哪个妾室生子,她都视如己出,赢得众人称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堪称“神品”。第二种是“靠本领吃醋”,女子自身容貌出众、聪慧过人,即便丈夫寻花问柳,也坚信自己魅力超群。凭借手段牢牢抓住丈夫的心,让妾室有名无实,却又无话可说,这便是“能品”。第三种是“顾脸面的吃醋”,家族兄弟众多,亲戚聚会时,妯娌们相互炫耀家中妻妾,自己没有子嗣,觉得不给丈夫纳妾面子上过不去,无奈之下促成此事,却又处理不好关系,这种情况十分常见,属于“常品” 。
再来谈谈不会吃醋的,同样有三种。第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女子有些姿色,丈夫偶尔与他人交往,她既没有智慧规劝,也没有才情留住丈夫,只在房内安排老妇、丑婢。丈夫与外人交谈、对视,她都要猜忌防范,甚至派人跟踪。如此一来,丈夫在家中感受不到丝毫乐趣,只能外出寻欢作乐,最终夫妻声名俱损,她却还在事后追查,这种吃醋实在可笑。第二种是“不自量的吃醋”,女子连丈夫的基本生活都照顾不好,丈夫纳妾帮忙,她却百般刁难,指桑骂槐。起初丈夫还顾念名分,妾室也守着规矩,可她闹得没完没了,最终大家只能各过各的,她自己也落得一身病,着实可怜。第三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女子自身容貌丑陋、生性愚笨,却不许丈夫纳妾,哪怕对方条件更差也不行,宁可看着丈夫无后,也坚决不同意,这种吃醋令人害怕。偏偏有些不争气的男子,越是遇到这样的妻子,越不安分,导致家庭矛盾不断,实在可悲。
诸位或许会问,好好的《儿女英雄传》,为何突然说起这么多“吃醋”的事儿?这其实与书中的张金凤和何玉凤有关。将她俩放在一起比较,一个艳丽,一个聪慧,不分伯仲。论才艺,何玉凤技高一筹;论家世,何玉凤也更胜一筹。再加上何玉凤与公婆家世代交好,照理说,她应该难以接受张金凤。可张金凤一介女子,却能凭借智慧与真心,促成这段姻缘。不得不让人感叹,安老夫妻不知积了多少福,才能有这样的好儿媳;安公子又修了多少善,才有如此贤妻;何玉凤更是幸运,能得这样一位知心好友。这也让人不得不相信“不善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道理。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番劝解,大彻大悟,跪在自己膝下,含羞唤她“亲娘”,心中明白她的心意。安太太摆出婆婆的架势,不再谦让,稳稳地坐着,一把将何玉凤揽入怀中,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哭。你这样才是孝顺父母的好女儿,也是我安家的好媳妇!你刚才推辞,是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如今悔悟,才显露出你的善良心肠。你妹妹会说,你也听得进去。我和你公公提心吊胆了一年,今天总算如愿以偿!”说完,她拉着何玉凤起身,吩咐丫头拿来湿毛巾,让她补补妆。褚大娘子赶忙搀扶住何玉凤,说道:“先歇会儿吧,站了这么久了。”她再三邀请何玉凤坐下,何玉凤却连连摇头。褚大娘子一心想体现娘家人的热情,不停地劝说。何玉凤着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和刚才能一样吗?哪有还没安排好,我就大大咧咧先坐下的道理?”谁说这姑娘没心眼儿呢!
这边的事儿暂且按下。再说张金凤,这半天和何玉凤说了无数的话,嘴巴说酸了,嗓子也干了,边说边比划,袖子都快甩脱了,手巾、手纸掉了一地,柳条儿赶紧过来帮忙捡拾。随缘儿媳妇端来一碗茶,她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起来,一边挽起袖子,又瞧见华嬷嬷、戴嬷嬷在一旁悄悄道喜。她打趣道:“哟!二位嬷嬷这么快就认上亲家啦?”挽好袖子,整理好衣衫头发,张金凤这才上前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又是一番夸赞,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向婆婆道喜后,张金凤走到何玉凤跟前,先是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姐姐大喜。”接着又跪了下来,“妹子今天说话太莽撞,冒犯了姐姐,实在是迫不得已。我要不这样,姐姐也不会回心转意。妹子给姐姐赔罪!”何玉凤又感动又愧疚,也顾不上众人在场,赶忙跪下抱住张金凤,唤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之后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谁能想到好事多磨,就在这时,张太太又嚷嚷起来:“姑奶奶,我早说让你好好和她谈,别逼她,谈妥了好准备事儿。这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尽惹她哭哭啼啼的干什么?”张金凤站起身,笑着说:“人家都认婆婆了,您还让我跟她说什么呀?”张太太惊讶地问:“真的?她答应了?”褚大娘子笑道:“您老刚才没听见啊?”张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起身就往外跑,只听她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掀开帘子便不见了人影。
安太太急忙问道:“亲家,你这是要去哪儿?”张太太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张金凤随后追到帘子边,向外一看,只见母亲正头朝南、脚朝北,跪在院子中央不停地磕头。只听见“咕咚咕咚”,脑袋磕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张太太嘴里念叨着:“神天菩萨,这下可好了!”说完,她站起身,又转身回到屋里,对着何家父母的神主双手作揖,接着又是一阵磕头,嘴里嘟囔着:“哎!这都是你们老两口在天有灵啊,我得多给你们磕几个头!”众人见此情景,忍俊不禁,何玉凤心里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等大家情绪稍作平复,安太太说道:“赶紧派人去请老爷和九公吧,这老哥俩也不知得多惦记呢!”话音刚落,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正是邓九公的声音:“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这儿听了好一会儿啦!好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个懂事听话的何姑娘!这都是老弟和弟妹你们二位积的德行,我这次可算没白来!我们姑娘呢,还不快来见见你这位既是旧伯伯又是新公公?”
原来,何玉凤见张老和褚一官等人都跟着进来,人多有些害羞,悄悄躲在人群后面。褚大娘子眼疾手快,连忙把她拉出来。何玉凤便和褚大娘子一起走上前,低头在安老爷面前拜了下去。安老爷慈爱地说:“媳妇快起来。你看,这就是天地公道,姻缘早有定数。我今天也算对得起我的恩师和世弟了。”接着,他转头对安太太感慨道:“太太,咱们家是积了什么德,玉格又有多大的造化,上天竟赐给我们这么一对贤孝的好媳妇!”安太太微笑着回应:“这都是命中注定。老爷还记得当初出京时说的话吗?你说:‘将来给儿子娶媳妇,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富贵人家,只要找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淑,能持家能吃苦的姑娘,哪怕是南山里、北村里的都行。’没想到如今真就得了这样一对好儿媳,一个来自南山,一个来自北村。老爷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们不会持家、不能吃苦吗?”安老爷点头道:“是啊,我都没想到这一层。”于是,他把当年卜三爷给安公子提亲没成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邓九公听。
邓九公听完,转头对何玉凤说:“姑娘,你听听,这世上的事儿,由不得人啊!你不信,抬头看看天上那位穿蓝袍子的神仙,他掌管着一切呢!如今师傅我把你的终身大事促成了,我和你大姐姐爷儿俩,还有点薄礼,想给你添箱。东西不值得专门送过来,我就托了张老大,都装车送来了。咱爷儿俩可得把话说明白,你不许不收。为啥呢?自从咱俩认识,虽说你算是投奔我来了,可你没受过我一点好处,反倒是我受你的恩情数都数不清,这些先不说;单说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我打倒海马周三那件事,就冲这,你在江湖上给我长了脸!再说那一万两银子,本就是我和海马周三赌气才有的,你赢了他,我把银子转送给你,你收着理所当然。可你偏不要!后来你手头紧,咱们这交情,压根不该提‘借’‘还’,就那么一点点钱,你才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啥?结果不到一个月,你还变着法儿按市价还给我了。姑娘,你这做法没得说!可你想想,师傅我都九十岁的人了,这脸上能挂得住吗?今天好不容易赶上你这桩喜事,多的我拿不出来,一千金子,你添几件首饰,一万银子,你买点胭脂水粉。另外还有各种绸缎绫罗、纱葛夏布,总共四百件。这些都不是我花钱买的,是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商家,看我保他们的镖从没出过事,送我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你留着慢慢做衣裳。别的不说,你就实实在在点个头,就算给师傅我面子了。不然你要是再拿什么施恩不图报的话来推脱,师傅我跟你打赌:我这次来京城,要是出不了彰义门,我就……”安老爷赶忙拦住:“老哥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邓九公满脸通红,眼里泛着泪花:“老弟,你不知道我心里的憋屈,我真是对不住她啊!”褚大娘子也在一旁说道:“老爷子这话可不是头一回说了,每次提起来都急得掉眼泪,说这是他心里的一块儿病。大妹子,你这次可千万不能推辞了。”
诸位想想,像邓九公这样一心为人着想的,世上少有;像何玉凤这般不爱钱财的,同样不多。说到“接受与给予”,这向来是考验人贪欲与廉洁的一道关卡,其中的界限很难分辨。伯夷饿死在首阳山,孟子称赞他是“圣人中最清高的”;陈文子有十辆马车,孔子也说他“算得上清高”。远古时期的人吃生肉喝生水,够“清高”了吧,但要是一直这样,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清高。后来有些所谓的“清高”之人,无缘无故让妻子纺线、小妾织席,自己一辈子盖布被、整天吃粗茶淡饭。可说到底,这些人又算什么人物呢?到了现在,又和他们不一样:嘴里说着不爱钱,其实是不爱小钱爱大钱;说不要钱,实则不要明面上的,专要暗地里的。好不容易盼到有人大钱也不爱、暗财也不要了,却又打着巩固地位、讨好上司、名利双收的算盘,不用伸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贪”字。所以说:“做事不近人情的,很少有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的。”俗话说得好:“不贪图钱财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过度追求名声也是私心作祟。”还有句话叫:“圣贤以礼为准则,豪杰则顺应本心。”
何玉凤本就是个性情中人,怎会故意标新立异?只是她从前事事不顺,才养成了偏激的性子,宁可喝盗泉的水,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可如今时过境迁,大仇得报,父母下葬,家族香火得以延续,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人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再加上邓九公和她有过钱财往来,如今送来这样一份厚礼,哪有不收的道理?只是作为添箱的礼物,当面道谢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安太太怕她尴尬,赶忙接过话头:“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老远赶来,还这么费心,明天让媳妇一起磕头道谢吧!”邓九公这才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正说着,厢房里的钟敲响了十一下。安太太说:“老爷,该请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摆摆手:“不瞒你们说,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大姑爷,还有张老大、女婿、大侄儿,都在厢房里悄没声儿地把饭吃完了。老弟怕我误事,一口酒都不让我喝,这回可得痛痛快快喝一场!”说完,他又笑着对何玉凤说:“姑娘,你这边的事儿师傅我算忙完了,我得去帮你公公那头张罗了!”于是,安老爷陪着邓九公,和张、褚二人一起往前院走去。
安太太这边也要去前院安排事情,便邀请褚大娘子一起去吃饭。褚大娘子想多陪陪何玉凤,等着送亲,就说:“我就在这儿吃了,省得来回跑。”安太太说:“有姑奶奶在这儿帮忙,我就更放心了。”接着,她又对张太太说:“亲家,这边小厨房备好了饭,我那儿还给媳妇包了馄饨,单独做了菜,一会儿让人送过来。亲家,让她多吃点儿,忙了这么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告别褚大娘子,留下张金凤,又叮嘱何玉凤:“外边人多,你先别出来。”随后,带着一群仆妇丫鬟离开了。众人一直送到院子里,婆媳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叮嘱,半天也说不完。
等众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何玉凤一个人。她心里暗想:“我从小跟着父母在任上,整天关在衙门里,也没什么亲友往来,这些婚嫁的事儿,我从来没经历过。别看我在能仁寺给别人当过媒人,可说到底,姑娘出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稀里糊涂的。自从去年遇见他们,就像被装进坛子里一样,直到今天才‘掏’出来。现在轮到我出嫁了,到了夫家,我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怪褚大姐姐和小金凤,把我‘折腾’成这样。再说,我之前说终身不嫁,这话可是跟干娘说死了的,要是她老人家在这儿,还能知道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偏偏今天家里有事。等她回来,我可怎么见她啊?”
越想心里越烦闷,可奇怪的是,往日眉头一皱就能拧到一块儿,今天却怎么也皱不起来,两个眉梢不自觉地向两边舒展;往常脸一沉就能板起来,现在却怎么也严肃不起来,脸颊的肉还会不自觉地往上扬。不知不觉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她更不知所措了。想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灵机一动:“有了,我就跟他们‘磨洋工’,能拖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说书的这番描述可不是夸张。人活在世上,当遇到让儿女伤心、英雄气短的事儿时,满心的苦楚无处诉说,觉得茫茫人海中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可突然有人把自己说不出口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把没解决的事儿也都解决了,而且这个人还是和自己性情相投的,那一刻,真的会喜出望外。等一个人静下心来,独自回想时,就会出现何玉凤这样的情景。
闲话不多说。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走安太太回来,看见何玉凤一个人坐在那儿,背靠着墙,低头不说话,手里不停地摆弄着手巾,便说:“咱们去厢房歇会儿吧。一会儿吃点东西,打扮打扮,也快到时辰了。”何玉凤头也不抬,也不搭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张金凤又催促道:“走吧,姐姐!”何玉凤没好气地说:“我走不动了。”张太太关切地问:“咋就走不动了?脚疼啊?”何玉凤赌气说:“我的腿折了!”
从《末路穷途幸逢侠女》那一回何玉凤出场到现在,还从没听她说过这么不着边际的话。要说句俗话,这就叫“没溜儿”,换个字,也可以说是“没路儿”,大概是心里太痛快了,说话都没了分寸!
张太太劝道:“今儿可是大喜日子,别乱说!快走吧!”何玉凤耍赖:“我走不动,你们抬我去吧。”褚大娘子打趣:“这话倒应景,等吉时到了,自有八个人抬着花轿来接姑娘。不怕你笑话我见识少,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大红猩猩毡做的轿子,比我们老家的普通轿子气派多了!”何玉凤这才反应过来,白了她一眼,咂着嘴说:“谁跟你聊这些!”张金凤又催:“姐姐别闹了,快走!”何玉凤故意刁难:“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你走。”张金凤当真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刚一用力,何玉凤就“哎哟”一声:“张姑娘,你怎么这么笨,拉得我胳膊生疼!”嘴上抱怨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被张金凤拽着往前走。
这场景着实有趣!凭何玉凤的功夫,就算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能撼动她分毫,怎么会被轻轻一拉就喊疼?这不过是她打定主意“耍赖”,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不然这戏可怎么收场?
张金凤笑着赔不是:“是我不好!快走快走!”褚大娘子在后面推着,张太太也跟在旁边,一行人往厢房走去。刚一进门,何玉凤抬头看见墙上的对联,又忍不住嘟囔:“还写什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可话一出口,她突然愣住了,心里琢磨:“等等,上联头四个字不就是‘果是因缘’吗?既然因缘天定,还怕不能修成正果?”再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她又想:“我一心想出家,结果却要出嫁,这可不就是‘色非空’吗?哪是什么禅语,分明是早就暗示了我的姻缘!”这么一想,她再仔细端详墙上的画,瞬间恍然大悟。张金凤看她发呆的样子,只是抿着嘴笑。何玉凤突然问:“这都是谁安排的?”张金凤解释:“婆婆说姐姐新住的地方,墙上太素净,让我找幅画、配副对联。我想着这是姐姐静修的屋子,就出了这个主意,画是请人画的,对联嘛,就是那位属马的写的。”何玉凤又盯着画看了许久,暗自思忖:“什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这不就是我梦里‘名花并蒂’的景象吗?看来我和张姑娘,注定要跟着‘天马行空’的人同进同退!他们要是早说,我何苦费这么多心思猜来猜去!”她一边想,一边扭头张望,掀开里间的软帘走了进去。
谁知一抬头,竟见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冷不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干娘佟舅太太。何玉凤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想跟干娘解释这桩婚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急忙上前拉住舅太太的手:“娘,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看看,他们把事情闹成这样……”话没说完就断了句,红着脸低下头,撅着嘴不吭声。
舅太太心里透亮,连忙起身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姑娘,大喜呀!我昨天压根就没去别处,一直在前头帮你公公婆婆操持婚事,还和褚大姑奶奶聊了好久。这事你不用解释,从在船上见到你那天,我就全知道了。不瞒你说,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样子,这主意还有我一半功劳呢!如今喜事办成了,我这干女儿算是认对了,这边是我的亲女儿,那边是我的外甥媳妇,往后还怕你们不孝顺我?”
舅太太这番话本是想让何玉凤心里好受些,可何玉凤还是觉得难为情,嘟囔着:“好啊,连您也来哄我!”说完上了炕,从铺盖堆里抽出个枕头,面朝窗户躺下装睡。张太太急了:“别睡了,还得梳妆呢!”舅太太拦住道:“亲家太太,让她歇会儿,忙了一早上,时间还早。”
这时,张金凤让人摆饭。安太太特意送来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还有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以及包好的馄饨,全是何玉凤爱吃的,满满当当摆了一炕桌。舅太太招呼:“姑娘,起来吃饭,咱们陪褚大姐姐一块儿。”何玉凤却装睡不理人。张金凤催促:“姐姐别耍赖了,快起来!”何玉凤还是不吭声。舅太太朝张金凤使了个眼色,张金凤立刻会意:“姐姐再不起来,我可要上去挠痒痒了!”原来何玉凤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别人挠她痒痒肉。一听这话,她忍不住笑出声:“你敢!”张金凤真的上了炕,搓着手就要动手,何玉凤笑得浑身乱颤,两只小脚直蹬,只好一骨碌爬起来,跟着众人去吃饭。
舅太太让人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何玉凤和张金凤坐在炕里边。刚一坐下,何玉凤又开口了:“妈怎么不来一起吃?”张金凤笑道:“姐姐乐糊涂了,您不知道妈吃长斋吗?”何玉凤纳闷:“今儿大喜日子,还吃什么斋?”张太太连忙说:“使不得!哪能平白无故就开斋?”舅太太解释:“别急,等你过门后,选个好日子,你们三个好好准备一桌,再给亲家太太办个开斋宴,那才合适。”何玉凤不解:“怎么又扯上褚大姐姐了?”褚大娘子笑着调侃:“哎哟!可不是我,我可没这福气!”何玉凤睁大眼睛追问:“那是谁?”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故意不答。张金凤赶紧打圆场:“就是那位属马的!姐姐快吃饭吧。”何玉凤这才闭上嘴,低头吃了三个馒头、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想添饭。张太太连忙拦住:“今儿可不能吃饭!”何玉凤嘟囔:“饭不让吃,那再吃点饽饽。”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喝了半碗枣粥,前前后后吃得整整齐齐,倒也应了喜庆的彩头。
吃完饭,众人洗漱一番,各自喝茶抽烟,又回到里屋休息。这时,安老爷、安太太派了四个婆子来见舅太太。晋升家的上前回话:“老爷、太太让我们给亲家太太回话,送来些薄礼,就算补个下茶礼,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戴。”舅太太笑道:“好,我替姑娘收下了。东西先别搬,等上轿时把该穿该戴的拿出来就行,省得折腾。回去替姑娘给老爷、太太磕头,就说我多谢了!我今儿高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当上亲家太太!”戴嬷嬷等人忙招呼众人喝茶,舅太太还准备了赏钱,场面热闹得像正式走亲访友一样。
这边张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让人打开正门,安府的家人把聘礼一桌桌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也让人把自家准备的嫁妆摆在西边。舅太太拉着何玉凤说:“走,咱们从窗户缝儿瞧瞧,别辜负了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的心意。”何玉凤害羞,本不想去,可她天生好奇心重,又向来听干娘的话,借着这一拉,便凑到窗边张望。舅太太指着外面一一介绍:“东边这八桌是安家的聘礼。头一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第二抬就是你们那两件定亲信物;剩下六抬是首饰、衣服、被褥。他们省了猪羊鹅酒这些俗礼。西边八桌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准备的嫁妆。你看,小院子都摆满了!”正说着,张金凤和褚大娘子已经把待会儿要穿的衣服、要戴的首饰一件件拿了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人走后,便让人铺好垫子,摆上梳头匣,催促何玉凤梳妆打扮,准备迎接人生的重要时刻。
何玉凤自从家道中落,漂泊江湖,本就没心思打扮;后来又守孝一年,更是素面朝天。如今在舅太太的细心指导下,她匀了胭脂,描了眉,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对着镜子一照,只见镜中人淡施粉黛,两颊泛着红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柔美。舅太太笑着说:“真好看!让金凤给你梳头吧。”何玉凤却撒娇道:“我不要她梳,娘你给我梳。”舅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儿这头,娘可梳不了。”说完又感慨道:“我怎么一到这种事儿上就派不上用场了呢!”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这位舅太太,虽然年事已高,可心里依旧热乎着呢。
安老爷办喜事不喜随大流,又爱讲究个古今融合。就说何玉凤的发饰,既不按清初时兴的编辫子、扎丫髻,也不照前朝的凤冠霞帔。张金凤按照公婆的意思,给何玉凤梳了个蟠龙宝髻,髻顶戴上云宝盖,髻尾缀着璎珞莲地,还镶珠嵌宝,插满了七星流苏、珍珠对挑,前有富贵荣花,后有同心如意,再配上红宝石耳坠。何玉凤顿时觉得头上沉甸甸的,浑身不自在。张金凤知道她坐不住,生怕她把首饰弄掉了,赶紧用大红头罩把头发拢好。何玉凤对着镜子一照,突然“噗嗤”笑了出来。张金凤从镜子里瞧见,打趣道:“姐姐这一笑,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时的样子了。”何玉凤从镜子里白了她一眼:“就你会瞎猜,讨人嫌!”
梳妆完,舅太太从箱子里拿出个红包袱:“姑娘,把里衣换上。”打开一看,小袄、中衣、汗衫、汗巾,还有抹胸、膝裤、裹脚布,一应俱全,连舅太太亲手做的凤头鞋都在里头。何玉凤纳闷:“前儿刚换了衣裳,怎么又换?”舅太太嗔怪道:“别废话,赶紧换上!”说着,还贴心地放下玻璃帘。何玉凤只好嘟嘟囔囔地背过身,在炕角换起衣服来。系汗巾时,她又小声嘀咕:“我说呢,好好的洗了脚没两天,前儿又叫人洗脚,原来是为了这个。”逗得众人忍俊不禁。舅太太笑道:“我们这姑娘,说她没心眼吧,啥事都想得细;说她有心眼吧,说话又直愣愣的,像个小傻子!”
其实何玉凤这般又闹又笑,既不是冒失,也不是轻浮。天下哪个姑娘没点女儿家的心思?何玉凤虽平日里舞刀弄枪、行侠仗义,可如今喜事临门,心情舒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要是这时候还端着架子,那反倒不正常了。
这边何玉凤刚换好衣服,张金凤就帮她穿外衣。换汗巾时,张金凤瞧见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忙喊舅太太来看:“舅母,您快来看,姐姐胳膊上这块红印多好看!”舅太太看了,也连连点头。她催促道:“天冷,快给姑娘穿好衣服。”张金凤便一件一件地帮何玉凤穿好。因为是婚礼妆容,没穿皮衣,外面罩了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搭配砂绿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子,还套上四合如意云肩,戴上璎珞项圈、金镯玉钏。穿戴整齐后,舅太太让人在下首铺了大红坐褥,叮嘱道:“这下可不许乱动了。”
此时,外面张老和褚一官正带着人,把十六抬嫁妆送往安家。不过送嫁妆的新亲只有张、褚二位,人数略显单薄。那边安家自然另有一番招待,暂且按下不表。这边刚收拾妥当,就听见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紧接着喇叭、号筒、鼓乐齐鸣,迎亲队伍来了。何玉凤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双手冰凉,紧紧拉住舅太太不肯放手。褚大娘子着急道:“这下可麻烦了!”舅太太本要去祠堂等安公子来谢妆,却被何玉凤死死拽住。褚大娘子忙说:“我和金凤陪着你,别怕!”舅太太这才脱身。
安公子骑着马,身着蟒袍补服,缓缓而来。到了门前,赞礼的傧相高声唱诵:“伏以:满路祥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奠雁。请!”话音刚落,两个披红挂彩的家人捧着酒坛、抱着绑着红绳的鹅走在前面。安公子接过鹅和酒,放在供桌旁,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两跪六叩大礼。行礼时,舅太太在一旁说道:“吉期太近,姑娘没来得及准备针线活,还请亲家老爷、太太,姑爷多包涵!”安公子起身,又按父母吩咐,要给舅太太磕头行礼。舅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就在这儿磕吧,我不讲究那些虚礼!”安公子磕完头,舅太太拉着他叮嘱道:“你姐比你大两岁,性子要强些,你可得多让着她。要是敢欺负她,我可不饶你!”安公子笑着应下,这才在鼓乐声中离开。
何玉凤瞧着这阵仗,满心疑惑:“怎么刚来就走,也不喝口茶?抱只鹅来,又是什么讲究?”她哪里知道,这“奠雁”是古礼。“奠”是安放的意思,鹅又叫“家雁”“舒雁”,用鹅做贽见礼,取的是“家室安舒”的好兆头。古时候晚辈拜见长辈,都要带见面礼,如今这习俗渐渐变了味,大多派家人送只鹅意思一下,叫“通信”,这就是所谓的“鹅存礼废”。
没过多久,迎亲队伍再次奏响鼓乐。舅太太说:“快到时辰了!”她让张金凤给何玉凤换鞋。何玉凤嘟囔:“这双鞋挺舒服,干嘛还换?”张金凤拿出个小红包,里面是双绿布鞋,上面绣着两朵红梅花,还钉着单股带子。何玉凤直摇头:“不穿!”舅太太好说歹说,才哄着她换上。刚换好鞋,就有人来报:“安太太来了!”只见安太太坐着车从后门过来。一下车,舅太太、张太太和张金凤赶忙迎上去。舅太太笑着说:“亲家太太,这么近还坐车来?”安太太回道:“这是大礼,马虎不得!等会儿我从角门悄悄回去,把车留给送亲太太坐。”
安太太走进屋,瞧见何玉凤,忙按住要起身的她:“别动!”又问:“吃了东西没?”张金凤替她答道:“吃了个喜字馒头,两块栗粉糕,还有馄饨和枣儿粥。”其实何玉凤吃的远不止这些,张金凤故意替她瞒下了大半。安太太还嫌吃得少。她坐在何玉凤对面,看着眼前妆容精致、面若满月的儿媳,越看越喜欢。舅太太按照新亲的礼节,只递烟不奉茶,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吉利话。
眼看着快到酉时二刻,花轿也快到了。安太太亲手给何玉凤盖上红盖头,这才起身回去。这时,舅太太躲到外间的屏风后面,偷偷抹起了眼泪。她实在舍不得这个疼爱的干女儿,就要嫁人离开了 。
安太太离开后,院外瞬间响起震天的鼓乐声,迎亲的花轿已经抵达门前。花轿被众人抬进院子,撤去轿杆后,由家人们小心翼翼地捧着进入,稳稳地朝向东南方安放。戴嬷嬷和随缘儿媳妇忙着将红毡子一条接一条地铺在地上,足足铺了两三层,铺得平平整整。
这时,褚大娘子递给何玉凤一个小金如意和一个小银锭,让她两手分别攥着,讨个“左金右银,必定如意”的好彩头。张金凤则将一个苹果送到她嘴边。何玉凤被红盖头捂得心头燥热,正想找点东西解解渴,便狠狠咬了一大口苹果,还想接着吃,苹果却已经被拿走了。
紧接着,院子里又传来之前那位赞礼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伏以: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在褚大娘子和张金凤的搀扶下,何玉凤缓缓登上花轿。她们帮她安好扶手板,放下轿帘,扣上轿帘的搭扣,随后众人便将花轿抬出院子。这边,众多仆妇伺候着褚大娘子上了送亲的车,先行一步。等一切准备就绪,轿夫们抬起轿杆,稳稳地扛起花轿。只听前后齐声喊“请”,前面十三棒锣开道,彩灯左右高照,箫鼓齐鸣,何玉凤就这样被花轿抬着,离开了自己的家。
一坐进花轿,何玉凤就感觉四周密不透风,轿内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唯有外面“咕咚咕咚”的鼓声震得耳朵发疼,这种感觉和她往日单人独骑、骑着毛驴在深山旷野的黑夜里赶路截然不同。她的心像揣了只小鹿,在胸腔里“腾腾”乱跳,又莫名觉得好像落下了许多重要的事。
花轿走了好一会儿,何玉凤突然心里一惊:“哎呀!我怎么临走时都没见到干娘?我有句特别要紧的话想问她,刚才走得太急,居然忘了问。现在肯定回不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她在心里反复盘算,过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有了,就这么办。”可她想出的主意,注定是行不通的。这真是: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又羡仙。
至于何玉凤嫁进安家后还会发生什么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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